第16章 16 成赘婿(四)

寒夜凝冻,槛花笼鹤,压得人透不过气。

忽的,身后一道门开启。

门内持灯人噙着安静的笑,道:“小掌柜,雅间已布置就绪。傅大人、赵主簿、孔师傅,里面请!”

“多谢顾二掌柜,叨扰了。”

荆桃起身,月光轻巧地从她眉心滑至下颌,漂浮着淡淡的奇异色彩。

傅倾筹稳健地上前一步,“二位,我们进‘雾舍’边坐边聊,如何?”

上好的黄花梨桌上摆放着几碟精致的小菜,酒一壶,杯三盅,外加一盏茶香四溢的龙井。

荆桃斟满三杯酒,故作漫不经心地道:“真没想到,区区几枚烟花竟有烧毁府衙的巨大威力!”

“不仅如此,孩子们明明在堂前空地上玩耍,烟花却能自己‘选择’燃烧路线,以至于堂后的户房成了损毁最严重的地方。”

虽说着荒唐的话,但傅倾筹真诚的神色总让人产生一种“死心塌地”的信任感。

赵观文一动不动地盯着死气沉沉的杯中酒,像一株被暴风雪侵蚀过的胡杨,颓然却顽固。

“除此之外,大人还调查出了什么?”

“‘藏叶于林’的道理,本官早该想到的。”傅倾筹的眸间似染着雪光,“监牢里的那些卷宗副本,皆出自赵主簿之手。其中不乏几年前的旧案,若是当年一式了两份,纸张与墨香却过于新鲜;若是最近才誊抄,偏又碰上府衙失火,诸多巧合,很难不令人起疑。”

荆桃没有耐性再“弯弯绕”,索性开门见山,“你们大费周章地烧掉户房里的一切,还把孩子们牵扯了进来,究竟要隐瞒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孔遥山亦不愿再坚持,叫道:“火是我放的!卷宗里记载着我年轻时犯下的罪,我必须‘毁尸灭迹’!”

“我怎么不知道孔师傅还有那样的过往?再说,我们换了那么多知县,为何之前不烧?”

“那是因为,之前,赵主簿与孔师傅并不知卷宗中还藏着秘密。”傅倾筹的声音平缓却有力。

“我记起来了!”荆桃眨眨眼,“半年前,府衙的架阁库与户房合并时,赵主簿曾晒过一次纸卷!”

“秘密应当是在那时被发现的。”

“只把写有秘密的那一册藏起来不就行了!如此又是烧、又是抄的,只能说明赵主簿你——”荆桃眼中的精明倏地俏皮起来,“——太过偏执!”

“小掌柜说得是,我的确偏执。”

赵观文脸上的阴郁之气不觉间已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放松下来的倦意。

“若新知县与先前的几位相类,我的偏执则毫无意义。但来的是傅大人,我的偏执倒为此事拖延了些无谓的时间。”

孔遥山瞳孔一震,“赵主簿!”

赵观文当即双膝跪地,肃然道:“大人,一切都是我做的,是我利用了孩子们,欺骗乡亲失火的原因是烟花,诱导他们配合我演了一出戏。此事与孔师傅无关,请大人明察!”

孔遥山紧皱着眉,深深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布满血丝。

“府衙的大火,是我亲手所放。”他声音嘶哑得好似每个音节都是漏着气挣扎着跑出来的,“那日,我谎称出城访友,实际是在府衙后等待时机。见孩子们放完烟花、各自回家后,我便出来点燃了户房。”

傅倾筹长长叹了口气,扶住赵观文双肩。

“能得二位忠部良将,想来魏大人在九泉之下,也是无憾的吧。”

听得“魏大人”三字,赵观文与孔遥山先是狠狠一怔,随即悲泣纵横。

荆桃动容地道:“‘平凉之战’时,我尚未出生,却听干娘提起过,平凉军最先发起之地,正是牟定。尽管魏大人在此战大获全胜时隐于幕后,多年来企图淡化自己与平凉军的关系,但我干娘还是觉得,没有魏大人,就没有平凉军,没有大宣如今边境线的和平。”

傅倾筹的眸底已然卷起了惊涛,“魏大人却金暮夜、木人石心,令人敬仰,但他究竟在守着怎样的一个秘密,直至身后,仍能掀起轩然大波?”

“不!”

赵观文脸色惨白,颤抖的身躯仿佛可被随意摧毁的腐朽枯木。

“魏大人不是在守秘密,而是在等后人‘揭发’他的‘罪行’!”

傅倾筹与荆桃霎时感到洞心骇耳。

赵观文正容亢色地道:“当年,殷邱不断侵犯我大宣边境,牟定受难最深,良田被侵占、财物被掠夺,楚越之急,迫在眉睫。而朝廷却下旨“按兵不动”,只因奸相当道、先太后祸乱朝纲。危机时,是魏大人招兵买马,组建了一支平凉军。”

荆桃喃喃:“果然如此……”

“战事的惨烈,即便傅大人与小掌柜不曾亲历,也能想象得出。平凉军中有一半的将士是农民、小贩,甚至是从未碰过刀剑的读书人……幸存者只有三成,赤地千里,何处话凄凉?也是魏大人安顿的阵亡者亲属,建坟冢、做法事,以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傅倾筹的疑惑更深了,“魏大人既是救国救民,怎会……”

孔遥山面露苦色,“大人说,将士们浴血奋战,受圣上嘉奖乃当之无愧,可他这名组建者,却实实在在犯了抗旨的大罪。”

赵观文补充:“大人还有一簿账本,由他亲书自己所‘贪’的每一项公款。”

荆桃拍案,“钱都用在了军队和百姓身上,怎能算‘贪’?”

赵观文笑着,看起来滑稽又可怜。

“兴许是冥冥中自有定数,大人本要上京请罪,平凉军却因‘双晏之祸’险些成了‘叛军’。大人思虑的是,即便将所有罪责都负于自己,在那种情况下,也可能会被先帝误会平凉将士与牟定百姓跟自己‘同流合污’,是以才没有启程。”

傅倾筹的脑海中不禁闪回着某些文字与面孔。

当年,平凉军大胜回朝,等旨听封,却遭到了右相晏三居暗中挑拨,不仅阻挠主帅面圣,还克扣餐食、出言侮辱。彼时,平凉将士多剩草莽英雄,怨愤难平,便不顾杀头之罪而冲入了宫中。

此举正中晏氏兄妹的下怀,晏三居立刻调集亲军围控皇城,太后晏九霜则偷藏起玉玺。谋逆之兆,大有燎原之势!

孔遥山的愧疚刻在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

“幸而郁都统代替我接管下了平凉军,护驾御敌,大宣才不至于因我的鲁莽而移姓换主。我流浪了几年后,再次回到牟定,结识了苑茗掌柜,开始在丰乐楼作护院。

荆桃早知他身手不凡,没想到他还是位响当当的大英雄!

赵观文亦是眼中布满了自责。

“当初发现卷宗的秘密时,我真不该把孔将军拉下水。我一直以为,大人去世后,我毁掉的那簿账本将是完结此事的最后一环,可大人竟……”

如墨的夜色透着冷寂映在傅倾筹的双眸中。

“魏大人将自己的‘大罪’写在了卷宗之内。”

赵观文稳了下情绪,叙述起来:“合并两房、单辟吏舍,已然把韩捕头等人累得筋疲力尽,是以次日的晒书,由我一人来做。兴许是我的风寒尚未痊愈,迷糊之下打翻了茶水,溅落到了一册卷宗上。谁知,那表面一层之下,还隐藏着另一张写满字迹的纸!”

荆桃惊呼:“所有卷宗都是双层的吗?”

赵观文点点头,“我与孔将军把卷宗一一拆开,发现其中一册记述了‘平凉之乱’,另一册则是账本的副本,余下的俱是重复的‘往生’经文!”

傅倾筹只觉喉咙无比干涩。

“想来魏大人自认最大的罪,并非欺君之罪,乃是亲手断送了平凉将士的性命之罪……”

荆桃不愿让自己沉溺于感喟之中,赶紧把话题换了个角度。

“你们不想让人知道魏大人的这段过往,只需焚烧两册卷宗即可,却担心其上有编号为标,重写的部分夹在一堆‘古董’文书里太过突兀,才选择全部毁掉并誊抄的。可惜此‘伪装’还是早早被傅大人识破。换做是我,根本就不准备誊抄本,任谁也抓不住我把柄!”

说着,她便得意地瞟了眼傅倾筹。

知县大人回以微微一笑,神色又慢慢沉了下来。

“那些卷宗,一多半是魏大人经手的案件与惠民举措,是他为官瑰意琦行的证明,更是他为人昆玉秋霜的体现。换做是我,也不忍一把火磨灭掉一位忠君爱国、甘棠遗爱的清官存在过的痕迹。”

不久,坠兔收光,东曦既驾,万物阳和启蛰,涣尔冰开。

荆桃贪恋着最后一口酒,双唇晶亮,好似天边的一抹光明。不过,云来即淡。

“这就结案咯?”

傅倾筹俯望着空荡荡的街道,连那两人的背影何时消失于视野中也浑然不觉。

“算是吧……毕竟殷邱嫌犯逃回了自己的国家,我也无可奈何。”

他的声色确蕴含着“无可奈何”,可在更深处还蕴藏着“大无畏”的决绝。

“殷邱啊……”荆桃微垂了下眸,“到头来,真正背负此事的,难道不是孩子们吗?”

傅倾筹猛吸一口气,凛冽的风灌入五脏六腑,所谓的寒意登时被烧刀子般的灼烫感燃烧殆尽。

“赵主簿与孔师傅,他们自始至终选择的都是‘魏大人的名誉’;而韩捕头呢,若得知了前因后果,我猜,他可能会站在‘孩子们的未来’那一边吧。”荆桃眼睫一扬,“那,大人,你呢?”

她眼中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奇妙期许,好似微茫的流星之矢,刺得傅倾筹愈发悲惶。

“……”

“此刻,你的沉默,已然为你做出了选择。”

荆桃蓦地笑了,是渐次花开,是春水荡漾。

“折腾了一夜好困啊!我们回家吧!”

第一节结束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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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6 成赘婿(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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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小掌柜
连载中芸豆湿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