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懒得想

暮色四合,月上柳梢,小院中人声渐歇,杯盘狼藉。

客人们三三两两散了,家长朝自家孩子招手呼喊,玩了一下午的孩子哭丧着脸,与伙伴们依依惜别。

百里鸣假哭被识破之后,自觉短时间内再没脸见人,就缩到春云那里缠着她抱。春云哄孩子很有一套,即便她自认为活了三百多年心性已经相当坚定,然而在春云怀里,被轻轻拍着背,哼着小调,眼皮竟也不知不觉沉重起来。

她做了一个梦,回到了上一世自己死的那天。

魔界,杀生殿。

大殿之上,几案一字排开,十数个年纪尚轻的魔族坐在案前,满面愁云地啃着毛笔头,快要将面前的白纸盯出洞来。

魔王百里鸣坐在她的王座之上,抱臂环视一圈,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唉。”

十几个魔族竟被这一声叹息吓得浑身一抖,脑袋垂得更低。

“落笔啊,诸位。”

百里鸣身子向后微仰,两臂随意地搭在扶手上,食指轻轻地敲着王座光滑的表面,发出有节奏的轻响。

“不就是想个新殿名,这很难吗?”百里鸣有些无奈,“魔界开设学堂已有数年,诸位即便学不懂什么大道理,替本座拟个殿名总不在话下吧?”

这些魔族年岁都不大,听着长辈口中所言“魔王百里鸣的恶行”成长,本应为所欲为的童年却被魔王强制要求去上什么学堂,对她的畏惧是刻在骨子里的。

方才轻飘飘一声叹息已经将他们吓得魂不守舍,现下魔王这近乎责怪的语气,不知是哪位的冷汗都“啪嗒”一声滴在了纸面上。

年轻魔族都是这副模样,更不必说那些老顽固了。

百里鸣心中倍感挫败,闭了闭眼,一只手按揉着太阳穴,忽然感觉万分疲惫。

自从她登上王位,一力镇压下魔界各种不平之声,头件大事就是筹办学堂。她千方百计从人界请来德高望重的老书生,再挨个将适龄的孩童摁进学堂。魔界本就民风彪悍,对于她这种行为,怨声载道已属和善之举,明枪暗箭更是防不胜防。

被骂得狗血淋头,或是被不知何处来的剑伤得体无完肤的时候,百里鸣经常会想,自己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她爱幻想自己是举世无双的英娥,看见蒙昧残暴的同族,看见三界不熄的战火,便自作多情地想要去改变。

可是,她没有移风易俗的能力,即使是天境魔族之身,也只给了她杀戮的力量,她只能以杀止杀,杀掉那些她想要拯救的、作恶多端的同族,在“恶”与“更恶”之间作抉择。

饮鸩酒以解饥渴,剜血肉而医疮疤,终不得长久。

她的心底不断有一个声音,越来越强,像是要突破牢笼的野兽。

算了吧,百里鸣。

魔族本性难移,你所为不过是徒劳无功。

算了吧。

“王上……”

大殿中,忽然有一道细若游丝的声音响起。

百里鸣睁开眼,也许是太过困倦,头脑有些晕眩。那一排几案后有道身影站了起来,垂着头弯着腰,双手捧纸,很是紧张的模样。

“王上,我这样写……可以吗?”

那是个瘦削的姑娘,她的声线都已经害怕得发颤,却像一朵摇曳的火苗,倏地点亮了百里鸣的双眼。

或许……她还没有彻底失败!

百里鸣就是一颗世上最好养活的种子,只要一滴水、一缕光,她就能挣扎着冲破泥土,从岩石缝间钻出一条欣欣向荣的路来。

魔族姑娘上前几步,将写了三个字的纸呈在百里鸣面前。百里鸣并未去看上面写着什么,目光先落在了这个姑娘的脸上。

她的肤色苍白,两只眼睛如同小动物一般,只是如今盛满了不安,悄悄瞥百里鸣一眼,却不幸与她视线相撞,连忙躲开。

“王上,是不是我写得不好……”

姑娘双手将纸捧得更高,几乎要贴在百里鸣脸上,百里鸣竭力挤出一个和善的微笑——她已经很久没有笑的机会了——安抚道:“别怕。”

她将目光移到纸上。

歪歪扭扭、蚯蚓一样的三个字:好运来。

“……”

“哈哈,挺好的。”百里鸣说,“之后杀生殿就改名——”

话未说完,她心口忽地一凉。

白纸被喷涌而出的血液溅红一大片,如羽毛般飘飘摇摇落地,像丧仪之中抛洒的冥币。

百里鸣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目光跟随着“好运来”三个字,从高空坠到地面,复又被一只脚踏上去。

“这么烂的名字都能夸得出口?”

魔族姑娘将匕首从百里鸣心口抽出,方才惶恐的神情早已荡然无存。

小鹿般的眼睛一弯,笑容中带着些俏皮。

她骂百里鸣:“没品的东西,去给我姐姐偿命吧!”

这一刀又准又狠,甚至没有给百里鸣留下发表遇刺感言的机会,就直接斩断了她的生机。

一代魔王百里鸣,统御魔界三百年,卒于王座之上。

——

百里鸣从睡梦中惊醒,猛地攥住了春云的一根手指。

春云正抱着她坐在床边,察觉到动静,朝她眨眨眼睛:“鸣宝醒啦。”

百里鸣愣愣地看着她,神智似乎还未从梦中清醒,不由得想,这双眼睛……

春云的眼睛,真像……

卧房门突然“哐”一声被撞开,百里娘子从外头跌跌撞撞一头栽进来,大喊一声:“鸣宝!”

“鸣宝,好宝!来让娘亲亲!”

“你慢点儿,哎呀,别吓着鸣宝。听说小孩子一吓就容易丢魂,你这一惊一乍的……”

齐郎君絮絮叨叨跟在百里娘子身后,聊胜于无地拽着她一只袖角以免摔倒。

这是她娘又喝醉了,在发酒疯。

百里鸣麻木地任由百里娘子把她从春云怀里抱过来,“么么么”亲了一脸口水。

湿哒哒的,还带着些微酒气。百里鸣有点嫌弃,伸着短胳膊努力去推拒,却被娘亲找到了新目标,握住肉乎乎有五个坑的小手,对着手心手背又是两大口。

她想摆出生气的表情,眉头皱了再皱,可是忘了控制自己的嘴角,待到反应过来时,她看上去已经在开心地笑了。

笑得不像梦里那么艰难,好像是一个再轻松不过的表情,好像她天生就该带着笑。

百里娘子去祸害女儿了,齐郎君终于能扶着门框歇一口气。

“春云姑娘,劳烦你看顾她一会儿,我去煮碗醒酒的汤。”

这个“她”,当然指的不是百里鸣,而是酒醉的百里娘子。

百里鸣知道她娘酒量不如何,却不知道她为何今日要喝这么多。

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还是开心得得意忘形了?

“醒酒汤需要些什么原料来着……陈皮、山楂,还有什么……白仁?盐?厨房的盐好像不多了,明天记得买些……”

齐郎君自言自语着走远了,他一走,不知怎的百里娘子的酒疯也跟着停了。

她用最后的毅力把女儿塞给春云,身子一歪,倒头就睡。

春云又好气又好笑,叹了一口气,将百里鸣放下,伸手去挪动百里娘子的身体,为她脱了外衣,取下发钗,再理顺凌乱的头发。

百里鸣站在地上看了一会儿,也有样学样,攀上床趴到娘亲身边,替她解开脖颈上缠绕的那条丝巾。

丝巾之下,是婴儿巴掌大的一片黑色魔纹。

春云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去观察百里鸣的神情,生怕那张不谙世事的小脸上流露出一丝惊恐或厌恶。

虽说小孩子还不懂什么魔纹不魔纹的,但是看到这么大一片黑漆漆的东西附着在娘亲的脖颈上,总免不得会害怕。

孩子若是害怕,会多伤母亲的心啊。

她的一颗心高高提起,忘了去制止百里鸣,就任由她扔开丝巾,缓缓凑近去看……

随后,百里鸣在那片魔纹上亲了一口。

就像她的娘亲亲她一样,重重地、糊了点亮晶晶的口水。

“花花!”她一手指着魔纹,像平时发现什么新奇的小虫子一样叫春云快来看,“姨姨,花花!”

春云眼眶一热,紧紧捂住嘴,点了点头。

——

百里娘子还在呼呼大睡,百里鸣躺在她和春云中间。

“鸣宝,你知道娘子今天为什么喝酒吗?”

百里鸣玩着春云小辫子末尾圆溜溜的珍珠,似懂非懂地点头又摇头。

“因为鸣宝满周岁了呀。”春云轻声细语,“鸣宝,你知道吗?我们三个女人都是魔族。”

“魔族呢,生来就受天道厌弃,一生要挨过三回天劫,才能被这世间容下。那天劫啊,周岁一回,八岁一回,十六一回。”

“有多少孩子,连第一回天劫都度不过,就那么魂飞魄散了……”

“不过我们鸣宝很厉害,平安度过了第一次天劫。娘子她太高兴了,所以才会喝那么多酒。”

百里鸣玩珠子的手顿住了。

她可从来没有听说过魔族的“三回天劫”这种说法。

春云没必要对一个听不懂话的一岁孩子撒谎。就算是有,她今天是遇到了什么劫?竟然半分也没有意识到。

难不成是关于前世之死的梦境?

会不会是因为她魂魄力量足够强大,才毫无波澜地度过这次天劫?

也不知道上一世的这时,春云有没有对她说过这样一番话。

娘亲向来对她们的魔族身份讳莫如深,她百里鸣也够傻,居然就那么稀里糊涂被瞒着,乐呵呵活了十六年。

那时,娘和爹都死了,家也毁在了战火之中,她不知所措地在尸山血海中逃命,依然对自己的身世茫然无知。

直到仙人从天而降,当着那谁的面揭露了她的魔身。

不堪回首的记忆。

百里鸣在心里狠狠揍了“那谁”两拳,晃晃脑袋,将此人踢出九霄云外。

话说回来,其实上一世的她也对自己魔族的身世有过自卑、怨怼与不满,也曾想象若自己生而为仙该有多好。

然而那三百年里,她从魔界最底层起一路摸爬滚打,见识过恶意,但更多遇到的是像娘亲与春云这样普普通通的魔族,有缺点,但无大恶。

而这样的魔族,又与人界的凡人有什么区别呢?

世人何必心怀芥蒂去看待魔族,魔族又何必借那些心怀芥蒂之眼来反观自我?

无论如何,她这一世定要与娘亲将魔族之事摊开来讲。

她不愿继续躲在羽翼庇护之下,沉睡在旧桃源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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