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凛冽,往日热闹的朱雀大街一片肃穆,一辆四架马车冒着大雪匆匆赶回裴宅。
一个黑衣少年等候多时,他面容清秀,焦急地来回踱着步子。见裴遥下了马车,赶忙撑着伞迎了过去。
他一边弹去裴遥风帽上的积雪,一边抱怨道:“真是神了,这雪都下几天了。”
书房内地龙烧得正旺,热茶早已备好。他接过裴遥身上白色狐皮大氅,小心整理一番,挂在侧旁屏风。
“主子,怎么回来的这么晚?还顺利吗?”裴遥不久前才擢升为金翎卫佥事,就被派去审讯皇子谋反之事,还是上都最受宠爱的皇子,他不懂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只是心里隐隐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
轻轻呷了一口热茶,裴遥随口道:“尚可。”
书案正中放了一本厚厚的书卷,裴遥双眸微沉,向旁边少年问道:“这是什么?”
胤昭道:“工部徐大人今日送来的,求主子在阁老面前替他美言几句。旁人拜见主子,所携之物不是奇珍也是异宝,我瞧他只带了本书,不知道什么意思,只好等您回来亲自处置。”
小扇挑起封皮,内里果然别有乾坤,书页被挖出来一个大大的四方空间,黄澄澄的金块赫然藏于其中。
胤昭惊得瞪圆了双眼,奇道:“主子,我当时就觉得这书怎么这么的沉,这老小子还真是别出心裁!”
“这点钱就想买他们一家几十口人的性命,徐大人未免太过小气。”裴遥道。
胤昭不解道:“这徐大人也是朝中重臣,又多次受阁老提携,徐公子不过是贪墨了些许修葺宫殿的款项,怎么如今连阁老都不愿见他了呢?”
裴遥冷笑一声,小扇在金块上悄然掠过:“若是仅此一事,他又何必慌了神。水上浮出一角,水下更是有无尽深渊。这些年来,陛下疲于应对战事,无暇顾及六部诸多事宜,朝廷让工部协助边境各个州郡战后重建,下拨的银子还未出京城,便被他贪墨了大半,致使多地百姓流离失所,流民不断。”
“陛下虽然精力不济,可也是一头伏虎,趁老虎假寐便要拔虎须,贪得无厌,他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我们的阁老是何等审时度势的人物,又怎会为他弃帅保卒。”
裴遥收了小扇,轻飘飘道:“既然徐大人仍是不知悔改,那便让他去跟阎王忏悔吧。”
金翎卫监察百官,便是晟武帝萧凛的眼睛和耳朵,徐大人的罪名,桩桩件件,不仅在金翎卫那入了库,还在萧凛那入了心,就连齐骞都要慌忙与之划清界限,他既要找死,谁也阻拦不了。
胤昭心中了然,他指着这些金块问,“那这些呢?”
“收入库房。”言罢,裴遥从抽屉中取出一尊半尺高的青玉真武菩萨像,小心包好,装进梨木盒子里,拿起大氅便要出门。
胤昭喊道:“还未用午膳,主子又要去哪?还有一事,那个和尚,他又来府中了……”
“去求人。自行处理。”小扇在身后摆了摆,房门被风雪猛然叩住,雪白背影逐渐与天地融为一体。
胤昭见了鬼般大叫道:“求……求人?”
他什么时候求过人?!
这尊佛像是两年前查抄前任户部左侍郎纪卯时所得。佛像通体晶莹剔透,面容奕奕,栩栩如生,是世间少有的精品。整个上都能让裴遥用上“求”字的,非要说有,除了齐阁老,还会有谁?
胤昭无奈,只好亲自去吩咐厨房准备些素斋,老和尚一贫如洗,嘴巴却是十分挑剔。
说起这个和尚胤昭就来气。他自己撞上门来,对着裴遥就是一口一个“天煞孤星,孤独终老”,什么不中听说什么。
裴遥素来不信神佛,但见其装束俨然,似有道行,也来了兴致。他让人将其“请”进上都最大的花楼,与那头牌娘子共度良宵。裴遥还对其许下诺言,若这和尚真能坚守己身,坐怀不乱,次日便放其离去,毫不为难。
这本是他一时心血来潮,后不知怎的被传扬出去,于是那凶神恶煞的名头上又加了个“逼良为娼”的罪名。
好在这秃驴守得住,没让裴遥白担恶名。不过从那以后,他不知犯了什么魔症,每隔数月,混不下去了就来裴府讨吃喝。
胤昭不耐烦的将素斋丢在桌上,没好气地道:“吃完赶紧走,别让主子看见你。”
这和尚倒也不气恼,只耐心理好饭菜,边吃边道:“贫僧此来,可是有要事相告。你家大人啊,这次是遇到命中大劫了。”
“什么劫?”胤昭虽不信他的鬼话,但事关裴遥安危,他还是忍不住问道。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善恶有报,如影随形。天机不可泄露。”老和尚摇头晃脑道。
胤昭瞧他又在装神弄鬼,话里有话,一把将饭菜挪走,气呼呼道:“别吃了!”
马车在齐府外停驻,往门口瞧去,便是两座庄严的石狮子,大门漆黑,上端挂着一副烫金匾额,一个硕大的“齐”字赫然现于其上。
见是裴遥,小厮便径直引他入内。院落宽阔,松竹交加,亭台楼阁,飞檐青瓦,一步一景,精致典雅。回廊重重,他疾步流行,终于到了正厅。
“裴大人,阁老有客人在,请您先在此等候。”管家齐春叫来婢女,“给大人奉茶。”
侍女替他脱下大氅,里面红衣华艳。裴遥在席间坐下,薄唇紧抿,眼眸深邃,不见其底。
大雪渐停,日光如锦,青瓦之上积雪消融,水珠聚集成串自檐角而下,滴滴答答湿润了青石地面。从那四方的垂花门望去,正好能看见远处沉霭雾气。
两三杯热茶下肚,齐春又来相请,裴遥随其前往书房。绕过竹林时,远远见一清瘦白衣公子从齐骞书房走出。
裴遥问道:“这是何人?瞧上去年岁轻轻,竟也得阁老亲自相见。”
裴遥与齐府父子关系甚密,非是旁人,齐春便也不设防心,如实相告道:“四年已过,过了冬日,便是春闱,此人便是今年春闱最受瞩目的儒生,出身明州谢氏,听说此人天资颇高,有经纬之才。”
齐春又似感慨颇深,对裴遥道:“大人那时也爱穿白衣,可谓是清秀俊雅,天纵奇才。以老奴看,这个谢公子,不如大人。只是大人弃文从武,教阁老时时感慨叹息,因而才想收了这位公子,大概是借此怀念当年的大人吧。”
“裴遥不才,倒是多教阁老费心了。”裴遥面上不动声色,捏在檀木盒上的手指却暗暗收紧。
墨雨阁内门窗紧闭,晦暝昏暗,案上煮着茶,一盏烛光幽幽地亮着,热气氤氲着盘旋而上。其后坐着一灰袍男子,面容清瘦,两鬓和胡子都有些花白,虽已年过半百,却神采奕奕,整个人埋在热气里,瞧不清神色。
“阁老。”裴遥小声唤道。
齐骞并未抬头,手中的刻刀细细地划过,木屑散落,他兀自摆弄着手中的物件,神色专注。
裴遥又唤一声,齐骞才应道:“是阿遥啊,如今什么时候了?可用午膳?”
“已在府内用过。阿遥此次前来,是为二殿下之事。”在齐骞面前,他向来不喜拐弯抹角。
“哦?”齐骞抬眼,停下手中动作,似是而非地盯着他。
裴遥将装着青玉佛像的的盒子轻置案角,这才看清,上面立着一个雕刻了一半的女子小像。此女子并非齐夫人,看上去年岁不大,虽衣着朴素,容貌却堪称绝代芳华。
书房左侧湖光山色画卷下面盖着的暗柜里,装满了这样的小像。雕刻用的木头是成色上品的紫檀,近年大燕式微,这等成色的早已不再朝供,除了皇后那还有一块。
昨日天晟殿中,萧旻衍谋反一事震惊朝野,齐骞却称病辍朝,本以为这是他身为清流之首的避嫌之举,如今看来,恐怕还是受了皇后所托。
“阿遥以为,萧旻衍杀不得。”他将身体倾得更低了几分。
齐骞向后倚去,手中刻刀咣当一声扔在了案上。他面色冷凝,居高临下道:“通敌叛国之人却杀不得,何故?”
裴遥长身玉立,坦然迎视,“近些年来,陛下越发病弱,太子早晚要立。大殿下背后有国公府,二殿下有於北和陛下的圣宠。风平浪静只是假象,洛川败的巧妙,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依阿遥看,不论任何一位皇子入主东宫,都不能是中宫那位。萧旻衍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
齐骞饮着清茶,示意他继续。
裴遥勾了勾唇,继续道:“陛下心中清明,且精通御下之道。国公府势大,有僭越之虞。杨陵虽与上都关系微妙,但他手中二十万定北军,放在那任谁也不敢轻举妄动。陛下不立储便是指望杨氏与其制衡,可杨家不济,主将身死,亲故流放。如此,满朝文武能与国公府抗衡的,只有阁老您。”
齐骞抬眸,“我手中未有一兵一卒,又凭何与之抗衡?”
裴遥笑道:“阁老德望贵重,万千寒门举子,皆受阁老驱使,一言可抵千军万马。”
“萧旻衍身陷谋反大案,陛下不仅未令即斩,反而绕过三司令我独审。陛下意使其活,且需从我手中活。如此一来,我们必然与国公府势不两立。”
裴遥提壶添茶,“与其被动受制,不如先发制人。阿遥深知,阁老为大燕鞠躬尽瘁,却始终被赵党强压一头,阁老的胸襟抱负,远不止于此。阁老若站在陛下这边,与赵氏分庭抗礼,也好让陛下明白阁老的忠心。”
裴遥抬眸,见齐骞并无不悦,便知事情已成大半,他还要再添上一把火。
裴遥退后半步,又接着道:“萧璟珩单纯软弱,不堪大用,若他真成了赵氏的皇帝,我们便再无出头之日。萧旻衍不过是个纨绔,且二位殿下一向兄友弟恭,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若阁老此时救他一命,即便他日萧璟珩真做了皇帝,阁老把萧旻衍捏在手中与之抗衡,二位皇子中任何一个,还怕他能翻出什么浪吗?”
齐骞指腹轻轻摩挲着茶盏,“依阿遥之见,这二殿下,即便是个烫手山芋,你我也非接不可。”
裴遥笑而不语,气氛一时紧张起来。
齐骞将茶盏置于案上,突然大笑道:“内宫讣告,萱妃昨日已然于萱华殿薨逝,陛下也因此赦免二殿下叛国死罪,改为幽禁恩戒寺。我果然没有看错,朝堂之上最懂陛下心思的,还是阿遥!”
裴遥神色平静,只是淡淡应道:“阿遥不敢居功,全赖阁老指点。”
齐骞坐直了身子,沉吟道:“听说他们提到了云州?阿遥以为,洛川与云州有何牵连?”
裴遥一顿,继而弯了唇角:“云州案乃陛下亲结,所谓相似,实为巧合。”
“你能这般想,我便放心了,洛川与云州决不能混为一谈,否则便是在与陛下作对。”
齐骞起身,拍了拍裴遥肩膀:“听说那位二殿下颇为混账,我还担心阿遥一怒,血溅千里呢。”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善恶有报,如影随形。”引用《太上感应篇》
本文全部架空,考究不当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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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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