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翎卫动作极快,徐承邺一家三十八口人,一夜之间全部下了金翎狱。
徐承邺吵嚷不休,不肯认罪,喊着着一定要见到裴遥,他才愿意在供状上签字画押。
裴遥带着一身寒气入了金翎狱,他屏退左右,脚尖挑起徐承邺的下巴,“听说徐大人找我。”
徐承邺受了刑,满身污糟地趴在地上,他顺着眼前的乌靴向上望着那张居高临下的脸,“求,求裴大人,放过我那七岁的儿子,稚子无辜,他什么也不懂。”
裴遥微皱了眉:“徐大人的儿子不是已经同您一起贪墨公款,如今就关在您隔壁呢。”
双手顺着靴子而上,徐承邺抱紧了裴遥的小腿,“不敢欺瞒裴大人,我还有个小儿子,养在外面,以裴大人之才,早晚都会查到。”
他哑着声:“求裴大人网开一面,放过他。”
裴遥蹲下身来,烛光在他吐着白气的唇上跳动,“徐大人贪墨百姓银子的时候,可曾想过那里有多少七岁的孩子。徐大人心疼自己的儿子,别的父母,也会心疼自家的儿子呢。”
徐承邺低下头,扣在裴遥腿上的手指紧了紧。
裴遥不耐烦地扯开被徐承邺抱在怀里的袍子,向后退了一步,冷声道,“陛下旨意,诛连三族。徐大人还是不要做无谓的抵抗,金翎狱里有十八种刑罚,徐大人觉得自己能挨到第几种?”
徐承邺沉默半晌,而后朝地面重重一捶,愤然起身,一把揪住裴遥的领口,将他向一旁拖去,裴遥被徐承邺拼命地按在地上。
徐承邺咬牙道:“世上怎会有你这般冷血无情之人,你手上沾满了人命,夜里可能安然入睡?无数冤魂都在向你索命啊裴大人!”
他的眼神变得越发得狠厉,在裴遥脸上扫了一圈,似笑非笑道:“平日里没敢仔细瞧过裴大人,如今看来,这张脸确实难得,难怪能承了陛下的雨露恩泽。”
裴遥眼神冷漠地盯着徐承邺,不仅毫不反抗,反而大笑起来。
金翎卫听见动静,破门而入,将徐承邺从裴遥身上拉开。徐承邺狰狞着一张脸喊道:“裴遥,你以为此事会到我为止吗?不会的!大燕早已经从上到下烂透了!你且慢慢去查,早晚你会得到一个巨大的“惊喜”的!”
裴遥起身理了理袍子,手指抹去唇角血渍,扯出一抹苦笑。
冷月高悬,四周静赖无声,积雪反射着月光,将院子照的亮亮堂堂。
裴遥靠在太师椅的圈背上,身上只着一件单衣,地上散落着今日穿的袍子。他正细细地擦拭着一把匕首,手中锦帕轻轻划过锋刃,摩擦声窸窸窣窣,让人毛骨悚然。
胤昭端进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羹汤,“主子,您一天没吃东西了,从金翎狱回来您就一直坐在这擦这把匕首。徐承邺真不是个东西,若不是您提前将他那私生子接走,早就被刑部一锅端了。”
裴遥手中动作未停,“稚子无辜。何况他从未进过徐家大门一日。”
这把匕首刀身雪白,刀首刻有狼头纹,眼睛处嵌了一颗红色宝石。造型独特且古朴雅致,一看便知是旧物。经年日久,这颗宝石闪烁着红光,反倒更为耀眼。
胤昭无奈,只好将羹汤搁下,又拿来干净袍子披在他肩上,转身去捡地上的衣物。
只见寒光一瞬,利刃破风而来,匕首直直插在衣袍的肩膀处。
“烧了。”
胤昭讪讪回道:“是。”
他拔出匕首,递到裴遥手中。
裴遥将匕首竖着贴到眼前,在他脸上映出一道冷冽寒光,“阿昭,你看,这头狼像要活过来一样。”
不等胤昭回话,他又道:“它杀了我的父母,我亲自拔出来的,到处都是血。”
“主子,都过去了。阿昭知道您心里苦,老爷夫人泉下有知,也定然不愿看您如此伤神。”
“阿昭,你可曾后悔随我来这上都,来到这个能把所有人吞噬殆尽的肮脏深渊。”
裴遥声音里突然有了几分虚弱,像是走了很久的路,身心俱疲。
那年裴遥初入上都,寒门清流屡遭赵党打压,齐骞见民间小倌盛行,便也生出了为宫中网罗俊美男子的主意。
好看自不必说,还要懂诗书音律,更要新颖,干净,有趣,常人自是难寻,齐骞便打起了这位新科探花的主意。
后宫有妃嫔,光明正大的送男子进去有违圣人之训,齐骞便借着荫庇提携之意,擅自将他送进了金翎卫,以此常侍萧凛左右,时时探听圣心。
恍惚间,他好似又看见了那个被捆住手脚的白衣少年,被齐骞送到萧凛面前时,那不可置信的双眼。
他被金翎卫看着,扔进了太液池里,趁前来伺候沐浴的宫女解开手脚之际,抢到一把长刃,挥刀时往日章法全然不在。雪刃从宫女吼间抽出,鲜血喷溅到他雪白的袍子和皮肤上,烫得他睁不开眼。
被金翎卫押到萧凛面前时,他疯狂地笑着,哪里还有高中探花郎时意气风发的模样。笑到萧凛兴趣了了,把他丢进了金翎卫。
为了活下去,自此两手空空却沾满鲜血,一身的孽债如同跗骨之俎,再也洗不清了。
或许他从来没有想过去洗清一身的罪孽,云州那数万亡魂整夜地咆哮着,无时无刻不在向他这个唯一活着的人讨要公道。
胤昭道:“若不是主子救我一命,我早就死在了野狗嘴里。不管旁人怎么看,阿昭不后悔,主子要做什么,阿昭都会侍奉在侧。”
“做人手中刀的日子,一眨眼已经四年了。”裴遥死死盯着这颗宝石,“是人非鬼,似鬼非人。”
哐当一声,刀锋入鞘。
冬夜里天黑的早,才用过晚饭,恩戒寺的狱卒们便围在一起,点了炉子,上面温着酒,还有一满碟炒熟的花生。
徐老三手中搓着花生,神秘兮兮道:“听说了吗?陛下虽赦免了二殿下死罪,却正下令严查杨陵同党,杀了不少人呢。”
一人来了兴致,往萧旻衍这边瞥了一眼,见他在墙角缩成一团,像个被丢在风中瑟瑟发抖的鹌鹑。
那人凑上前去伸长脖子道,“里面这位,不是说整日只会玩乐,再说查的是杨陵同党,跟这位又有什么关系。话说难道就要这么一直关着他?”
“陛下没说杀也没说放,那就关着。”
“可寺丞大人不是皇后的人?咱们是听陛下的还是皇后的?”
“啧啧啧……”徐老三劈头给了他一巴掌,“还真让你选上了,哪个贵人你够得着?听你顶头上司的!”
众人一阵哄笑。
徐老三搓着花生的手停了下来,“刑部抓的是与杨陵往来之人,那第一个便是户部姓陆的,杨陵跟他比跟咱们陛下还好。听说他的独苗……那个叫陆宁的,也在二殿下身边当差。还有那个兵部张大人,在家里搜出了与杨陵往来的书信。”
“都是大官啊……”
徐老三又道:“你们想想,杨陵平时连咱们陛下的诏书都不接,却与这些人往来亲密,这其中要是没有猫腻,你们谁信?”
“不信。”
“我也不信。”
他们纷纷摇头。
徐老三笑呵呵道:“那些当官的,圣贤教义说起来头头是道,可真祸到临头,要么互相攀咬,要么纷纷倒戈。”
他嫌弃地呸了一声,“要我说,还不如我们来得爽快,心里想啥,嘴上就说啥。”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笑过一阵,有人不解道:“杨陵死了,叛党已除,二殿下在这关着,这案子不就可以结了吗?怎么又去抓什么同党呢?”
徐老三瞥了那人一眼,又瞧四下无人,才招手示意,众人立即围作一团,徐老三压低了声音道:“不是陛下,是世子。”
众人大眼瞪着小眼,不可置信地等着徐老三继续。
徐老三见状,撇了撇嘴,狂饮一碗酒,抹了把嘴道:“瞧你们一个个那怂样!世子本就是国戚,威望又高,如今还在洛川立了功,陛下年事已高,身子骨也不如从前,定北军没了,世子手中又握着桑南军,他若是咬着不放,陛下又能奈何!我猜这回,悬喽。”
“我猜也是,你们说,这回世子能把本殿下怎么样?”萧旻衍裹着被子趴在牢门,底下露出的云靴闪着不合时宜的光彩。
他从腰间扯下一颗坠子,从门缝里递出去,喊道:“本殿下赌世子不能把我怎么样,如何,你们跟不跟?”
萧旻衍闲的无聊,听他们聊得有趣,正耐着性子等他们来赌上一把。
只是他这么突然开了口,狱卒们先是一惊,而后瞬间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手中的玉坠被人拿了去,来人正是徐老三。
徐老三堆着一脸笑,奉承道:“是是。小的们胡说八道,殿下神通广大,长生不死,谢殿下赏赐,谢殿下赏赐。”
“嘁,没意思。”萧旻衍摆了摆手,又裹着被子缩回墙角。
太冷了,他实在睡不着。
要查同党,陆尚书与舅舅是旧交,查他是理所当然。那张大人却是不识,只是听说此人为官廉明,既不从属赵党,亦不在清流之列。陆尚书与张大人,为官数十载,政绩斐然,几封东拼西凑出来的家书,又算得什么证据。
赵瓒此举,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搜查同党是假,清除异己是真。他们这是要将萧旻衍彻底按死在这里,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既然都做到了这步,抓些小鱼小虾有什么意思。”萧旻衍翻了个身,“大鱼不还在这儿呢。”
狱卒们回到炉子旁,方才的气氛已全然不在,继续说下去也显得无趣,于是将满地的花生壳胡乱一拢,丢进火堆,才纷纷散去。
火花瞬间窜出了炉子,将牢房门口映得亮亮堂堂,噼里啪啦地在萧旻衍耳边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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