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9-8 舍利之失分第九8

嘉和帝即位后,大靖曾有中兴盛世景象,然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松涧说不清楚。

他只预感,这么一日终究是会来的。

眼看着大靖中的寺庙越来越多,松涧心中浮出不安。

佛教香火旺盛自然是好事,然而缘起性空、万物不定、祸福相依,衰颓之种便藏于繁盛之中。谁不曾听过那句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眼看着入寺庙之人越来越密,眼看着农人的生活越来越贫,松涧亦不知自己该当如何。

不知是不是方丈也是心中隐忧、与他同忧。同样地不知什么时候起,方丈似乎也有了些变化。从以往的沉稳竟变得有些轻佻起来。

改了寺中规矩,斋堂原本的寂静安宁竟也渐渐生出了窃窃私语;曾经过午不食的习惯也废止了,更令人诧异,有人竟见了方丈在两餐之间还加餐了一份素胡饼;除了他以外,诸多寺中僧人起得比通常晚了,方丈也不斥责,方丈也起得晚了。

日子如同水流一般,一天天地顺流而下,过去是从源头发端,一日日就这么平缓流淌,也不湍急,今日与前一日也并不殊异,只是偶尔往回一望,却发现如今距离源头竟已如此距离,源头亦成了远处可望而难及的一个点,无可追回。

终有一日,他们避无可避地察觉自身之处境,便蓦地发觉,如今他们身在之处,已是低洼平地,据高山之源早已相隔千里,只得继续与其他江河俱下,最终渗入地底,这地上便再没有他们身影。

这一日大概是到了。

方丈连轻佻的态度也淡了一些,有些像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了,暗中向他透露:“圣上似是有了灭佛的意思。”

松涧心下震动,却又觉情理之中——入了寺庙便不用缴税,如今农人五中有一皆是来了寺中,那大靖的钱哪里来?圣上又爱奢华,大靖的钱是哗哗地去?

“明法寺不知什么时候也不在了。”方丈感叹道。

大靖的寺庙也已经太多。

“然而明法寺毕竟是四大明寺之一。”

方丈无可无不可道:“或许能存续吧。”

又道:“然而圣上似乎是对昙摩波罗上座颇有微词。”

松涧问:“圣上的身体如何?”

方丈摇摇头,却道:“是映月法师代表明法寺去了昭护寺,这才得了消息。”

夜里,松涧在寮房之内,回忆起昙摩波罗法师的功德。

昙摩波罗法师二十岁时,从西域来到中原,彼时佛教尚不为大多中原人所接受。昙摩波罗法师潜心于译经传教,十许年过去,昙摩波罗法师有了一些名声。之后,机缘巧合之下得了先帝的青睐。

此后,昙摩波罗不仅继续译经著论,更是成为先帝身边的辅弼之臣,劝勉先帝戒奢靡骄躁,此后,先帝对外之征伐少了,修建的宫殿亦缓了。

自那以后,佛教也日益繁盛起来。

今时今日,是到了盛极而衰的时候。

松涧意欲禅定,然而心中杂沓纷乱。

昙摩波罗法师为佛学倾尽一生心血,最终留下的舍利子却要被损毁么?

他伸手摸到了面上的烧伤,这是为护经而伤,伤得值得。

若是为护佛教圣物,他舍了性命也是值得。

然而佛曰“难行能行,难忍能忍”。这灭佛之事,是行到深处时所必经的考验么?他该忍此难忍之时么?

初一,松涧与映峰照例去地宫添置灯油。

松涧已制好了炁锁,然而一直无法下定决心,究竟是自己行盗窃之事,死后下阿鼻地狱,然而得以保全舍利;抑或是克己慎行,不执于万物,于这乱世之中修成己心?

进入甬道之时,他释出了炁,将映峰的炁锁在悄无声息之间移动到了甬道之中,将自己提前藏于草丛之中的炁锁移到门边。

终究,他还是决定盗走舍利,便让他下阿鼻地狱吧。

锁门之时,他又以炁将映峰的炁锁移至近处,映峰没有察觉原来他的炁锁并未扣住门板,他的炁锁并未锁住任何东西,同样,他也没有察觉到,原来锁住门板的炁锁已换了一把。

松涧蹲下身,检查了炁锁,道是锁好了。二人便离去。

夜间,阒寂无人之时,松涧重新来到了地宫入口处。

他打开了第二道门上自己的那把炁锁,进了甬道,又打开第三扇门,拿走了舍利子。

至于为何他不在夜间直接破坏炁锁进入地宫。一方面是因为破坏了映峰的炁锁,映峰即刻便能察觉,他便没有时间再去盗走舍利;另一方面是因为炁锁虽易破坏些,然而要破坏广锁还需得花费些时间与力气;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拿走了明法寺的舍利,不想再破坏明法寺的其余物品。

故此,他斟酌再三,选了换炁锁的方法。

一日,方丈道有事出门,回来后便再次召集两名首座,告知道:“昭护寺派出的高僧已入了陕州。”

松涧不明所以,便问:“昭护寺高僧是要来明法寺么?”

方丈此时一拍脑门:“是不是没和你说过?我可能是说了那件,便忘了这件事……”

方丈又低了声道:“前阵子映月去了昭护寺,就是为的圣上灭佛这件事。四大佛寺之人去昭护寺通个消息,也好早做准备……”

其实,真要说起来,他们也没做什么准备。圣上一言九鼎,他们能做什么准备呢?

“昭护寺离都城近,又是四大佛寺之首,得到消息比我们要早。他们一得了消息,便派了高僧前往凉州,去收集四大佛寺供奉的舍利子。当然,若是我们不愿将舍利子交给昭护寺亦是可以,然而眼下佛寺都未必能保,若是有人能保舍利子安全,四大佛寺便也没有什么异议。”

“毕竟我们众人来去苏州也花费了不少时间,如今那高僧据说已入了陕州了。”

这舍利子已被松涧从金室中取走,于是,是否要将舍利子交给玄真的判断便落到了松涧肩上。

他本想若圣上有了灭佛之意,尤其他今日听闻传言,说昙摩波罗法师乃是妖僧。若此事真是圣上的意思,那这舍利子必然保不住,不如就在近日失窃。

然而若是昭护寺有人能不远千里,走遍三处佛寺收集舍利,必是对佛法虔诚之人,若是舍利由他、由昭护寺保管,想来比他自己保管更好。

然而毕竟不曾见过玄真,不知玄真人品,松涧终究不放心。

他折中,等那高僧入了明法寺,他亲眼一见,再做决定。

那夜,松涧触及了地宫门上的禁制,并非是为窃走舍利,而是为还回舍利。

他见玄真眉目慈悲,矩步方行,进退有度,乃是真高僧模样,又与他简单交谈几句,便知其心虔志诚,对经文已十分熟悉,便放下了心。

心知第二日一早,玄真便会请出舍利子,夜里,松涧开了第二道门,收回了第二道门之上他自己的炁锁,将映峰的炁锁置于门边。

如此一来,明日众人便会看到第二道门已开,映峰的炁锁被置于一旁,然而第三道门是锁上的,其中舍利子也未遗失,此事虽然会有些疑点,然而并非大碍,重要之物并未丢失便是好事。

他如此操作也有他自己的一些考量。若是明日他按照旧法,将自己的炁锁伪装成映峰的炁锁来开,自然是能打开;并且若是将原本藏在甬道中的映峰炁锁以炁控制,使其贴在门板背后,映峰也会以为他已经开锁。然而,由于明日请出舍利子人数众多,加之方丈境界比他更高,他释炁之时难以掩藏,便容易被人察觉。

因此,今夜离开时,松涧本就不打算锁住第二道门了。

只是他未曾想到,方丈和玄真竟在第三道门之上下了禁制。

甫一触及禁制,松涧便知不好,便放弃了原先计划,立即离开。

这金室之中的舍利消失,并非在这一夜有人窃走,而是有人早已窃走,只是这一夜未及归还而已。

回房,松涧只暗暗后悔,不该如此慌乱,一触及禁制便离开,如今再想还回舍利却已失了机会。

若是将舍利子放在某处,自然是可以。甚至,到那时,或许方丈也隐约能知此事背后的目的,很可能便会轻轻将此事放下。

可若是有一日问到他时,他该怎么说呢?方丈会因他所行而怀疑其他人吗?

他已经犯了偷盗戒,之后他还要再犯妄语戒吗?

若偷盗是为保全佛教圣物,此时难两全,那若犯妄语戒又是为何?

第二日上午,他找到方丈,说明缘由。

这一刻,他忧心了多日之事,终于是放下了。

放下了手中的舍利,玄真问:“对松涧法师,方丈准备如何?”

方丈一笑:“如何?不如何。”

“……”玄真咂摸了一下方丈这话,不如何便是把这事悄然揭过了吧。

玄真道:“贫僧等人叨扰三日,明日便行仪式,将舍利子请至舍利盒中,贫僧等人便当启程了。”

“玄真上座若是再叨扰几日也是无妨的,”说着,方丈笑了一声,“不过上座还有事在身,确实总在此处也不安心。……之后便是去净业寺了吧?”

“是。”

“净业寺是在哪里来着?”

“在汴州,之后贫僧等人便先经长安,再至汴州。”

方丈点点头,拍了拍玄真臂膀:“那汴州就是最后一处吧,之后便可回昭护寺了,这一趟远至凉水寺,也是辛苦。”

玄真道:“回昭护寺之前,贫僧等人还需得先去一趟庐州,寻医问诊一番。”答了前半句,玄真又回后半句,“当此之际,幸得各寺方丈信任,能将舍利子交由贫僧,贫僧感激不尽;将舍利汇集一处,以防丢失损毁,此事亦是贫僧心愿,虽是辛苦,心中却甚慰;何况一路之上所见所闻所经,于贫僧而言亦是历练。”说着,玄真站起身来,双手合十,向方丈鞠了一躬。

方丈也站起身来,还了玄真一个合十礼。此时,方丈似是褪下了轻佻,似是想要嘱托什么,嘴唇蠕动了几下,却又不知嘱托什么,终是摇了摇头,“之后……风雨飘摇之际……保重。”

玄真看方丈已上了年岁,如今又将逢圣上灭佛之事,也不知道众人都将经历些什么、也不知道今后还能否见到他们。

玄真颇有些动容:“方丈诸师也要保重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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