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丰魂”之术的人不多。
“丰魂”,吞月君觉着这实在是个好名字,读来余音绕梁、唇齿生香。他咂摸着这两个字的时候,只觉那些道貌岸然的鼠雀之辈果真是粗鄙浅陋,将“丰魂”说成“吸食魂魄”。
正因会丰魂之术的人不多,他们也不会知道,以人之魂丰己之魄,那人膳的魂魄在一时之间是无法用尽的。
正如食鱼肉也有残骨剩余,终归是不能将一下全数吞下的,丰魂之术亦如如此,别人的魂魄是吞不尽的,总有一部分无法为他所用。
人的魂魄中意识便是最为顽劣、不可转化的部分。即便他的丰魂之术已臻化境,然而仍是无法将意识那部分的魂魄融于自己的魂魄之中。
那么那部分的魂魄该如何是好呢。
在他刚刚开始修习丰魂之术的时候,他自然是将这部分无法转化的、无法为他所用的魂魄弃之如履了。
像这样不管,那残魂余魄便朽了,消散于无形中,与万物茫茫之炁同波共振,再分辨不出来,那些意识大概也就湮没于无尽的万物之中,同样再没人能分辨出来。
然而在某一日,吞月君途径远古魔宗之时,竟遥遥见到了一座白屋。
时至今日,这远古魔宗虽然已荒草无人,然而白屋却仍在。走近了,吞月君才发觉,这白屋并非白玉、白泥所盖,这白屋乃是由白骨所成。
吞月君将覆于右眼的眼罩取下,视野中便染上了红色。似乎眼中的一切尽皆是红色的,然而若是将注意放在左眼,那红便少了些,景色也如常一些。
他的右眼出了些岔子,视物时眼前总是一片血红。
那日他中了积流阁的圈套,等两相交手时,他便觉不对,这并非常人的身手,他心中有了深浅,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的右眼被一只炁虎抓瞎了。用了最后的杀招,好容易逃脱了,回宗也治了右眼,然而痊愈之日,他右眼看出却是一片血红。
此后,他试了多少种方法,以炁治疗,也用药治疗,然而眼睛其他已经无异,看出的景色却始终一片血红。
如此,他平日所观、所得的信息也难免受了些影响。两害相较取其轻,吞月君于三日之前外出时戴上了一眼罩。如此一来,对事物远近的判断或许会有些差池,然而所见之物的颜色却是平常。
吞月君原想,这眼罩或许要戴些时日,未料,他一见这白骨屋,只觉心中澎湃汹涌,一瞬间灵光乍现。
若是他不能平常视物,何不让其他人同样不能平常视物?
与其让他丰魂之后的那些残魂剩魄飘摇消散,何不盖这白骨屋一般的传世之作?
吞月君思考良多,终是决定将血月宗迁至凉州。一为凉州荒僻,那些仙家佛门必不愿千里迢迢来讨伐;二为凉州土地贫瘠多灾荒,当今圣上现在又耽于享乐不愿管事,因此凉州人命贱,便于他行丰魂之术;三为凉州天蓝云白,更适宜以血雾遮之。
从此,吞月君便不再戴眼罩,也几乎无人知晓他右眼有疾、异于常人。
如何将那些残魂剩魄转化为红色血雾,此事需得些观察与练习,然而并不算太难。无人发觉血月城中红雾的秘密,亦无人听到那些残魂低微而无声的呢喃,或者吞月君控制血月城时,那些残魂根本无法发出呢喃,他们的炁也没有了魂魄的模样。
直至那日,血月城被破,他仍未察觉那些红雾与以往有所不同。
那日,刚刚入夜,他的右护法陈由己从鄯州分堂听月堂归来,神色有异,告知他听月堂反乱的消息。
他半信半疑:信的是听月堂堂主的软骨头,他不会有反叛之胆,疑的是听月堂堂主的耳根子,他素来不会判断局势,被人三言两语就能挑拨,或许会生反叛之心;与此同时,信的是,陈由己在血月宗的十四年,疑的是陈由己千疮百孔的心眼子。
终归是要去一趟的,否则他不会安心。如果陈由己真想暗度陈仓,他也好趁此机会看个清楚。
未等天明他便回了。
既然听月堂没有反,便是陈由己在其中操弄是非。可是她究竟是想如何,他还没有看清楚。
他暗中入了血月城,并未声张,反而独自进入密室之中。
密室之中有他先前关押的一个人膳,此时他却更想知道陈由己到底意欲何为,一时无心丰魂之术。
第二日,血月城的结界被破,他有所感知。于是他便留心外头动静。
他不由一笑,心想,陈由己做得果真不错,不愧是他费了心思栽培的人,当初他看上陈由己,眼光果真是好。
但是,反他的人必须死。
他很中意陈由己,也当给她最好的死法,那自然是丰魂之术。
虽说陈由己是修过炁的,要融合她的魂魄自然是难些,可若是陈由己的魂魄,那再难,他也乐在其中。
至于陈由己意识的残魂,他可以将它贮在锦囊中。有朝一日,他或许能看到陈由己身死残魂在,如此无能为力、又怨恨的模样。
吞月君想到此处,忍不住地愉悦,嘴角不由挽起笑意。
出乎他预料的是此次剿灭血月宗,六大仙门竟都参与了,还有境界比他更为高深之人。
他原本并不打算以那地牢中人膳的魂魄来丰他自己,因为在用了人膳魂魄之后的一段时间,他需得将新魂魄融合与自己的魂魄之中,如此便有一段时间无法使用功法,至多只能释出炁浪。何舍何得,他心里清楚得很。
可是,若是饥馁之人面前放有佳肴美馔,试问又有几人能够抵挡?
在那些自诩正义之辈面前,用了丰魂,一干人等眼睁睁地看着无辜人膳苦痛惨叫,魂魄波动、直至晕厥、最终横死,那些人该有多么怒火中烧、却又无能为力啊!
如此快乐,若是不能,吞月君便会被心火灼烧,寝食难安,正如饥馁之人能拒丰肴者又有几何?
况且,那些贮有炁虎、炁蛇的锦囊就藏在他的衣襟中。他又有何可惧呢?
二人来到密室,吞月君立刻知晓,那和尚便是其中境界不俗之人。
只是他未曾想到,那和尚的境界已经如此之高,金刚不坏已经出神入化,护得了他人的魂魄了。
再多纠缠已无益处,他只得趁二人分心之时撤走。
此后,他休养生息一段时间,打算去找陈由己,取回他借她的性命。
却不曾找到。
他想,陈由己死,积流阁灭,两者或早或晚,但均是早晚的事。
血月宗被破,血月宗人死,吞月君的心中并无波澜。只是该杀的人得杀。
如今除了旧恨,又添新仇。六大仙门都是他要杀、要灭之人了。
积流阁首当其冲。
那时,他不过总角少年,发乎善心救了一个濒死之人,给他汤药、待他恢复,那人自认好人,给了他三个锦囊,却为他找来灾祸。他的小指因此失了,他们说他得了那锦囊便是偷学了他们的独门功法,只是情有可原,他们便只砍了他的小指。
他们倒是慈悲,只是砍了他的小指。
但他要他们死。
也是事在人为、也是机缘巧合,他了解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居然有与“贮炁于外”相类的功法,只是不如贮炁于外。听闻此事,他偷师了这一功法,杀了整派的人,灭了这门派,毁了功法秘籍,烧了他们的山。
兼之打开了他所藏的一个锦囊来研究,他便参透了贮炁于外的秘诀。
他要他们死。方能解他手指被断、眼睛被坏之仇。
乾州近长安,热闹、繁华。吞月君不喜。
他过长街不看,只关注积流阁的一举一动。
订好了计划,做足了准备,他却在积流阁结界之外看到了陈由己。
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过既然已经定下了谁先死。谁后死,那就按着他的计划办事,陈由己也不能改了他的心意。
积流阁内,那个人已成了积流阁长老,却也是不能敌他。
只需一剑,他就能看到他血流满面的样子。
然而,若非他救了他,他给了他锦囊,他也不知今日是如何模样,是于这乱世中颠沛流离,还是耕种读书过凡人的一生?
可事到如今,多想已经无益,毕竟,若非如此,他也不能失了一根手指与半只眼睛!
吞月君一剑刺出。
没有刺中那人的心、也没有刺破那人的脖子,刺进了锁骨之下。
毙命之前,吞月君听着红雾中诸多残魂的啸叫,感受到那些怨气冲天的魂魄此刻似乎终于可以爆发,那些魂魄无所不用其极地搅乱他魂魄的波动,似乎要将他也拉入这红雾之中。
他的炁为何失去了。脑中已无力思索。
他恨、愤怒。
弱者被吃,这便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如牛羊一般驯顺便可,这红雾中的那些残魂断魄生来就是人膳,能丰他之魂便该感到幸甚,究竟为何而怨恨、愤怒?!
当他感到颈间压迫的时候——难道此刻我也是弱者?
如此念头在他学会贮炁于外之后再没有出现过,就好像死了被埋在地下一般,如今竟有一瞬死而复生。
好在,它一闪即逝。太快,甚至没有被他捕捉到。
是银蛛丝!
只有这个念头是清晰的。
是陈由己的魂魄之炁。
最后,他笑起来,长长地想,她果然很好,我中意她果然不错。
人头滚落。
风过,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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