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在乾州的诸事已了,那便趁早启程。
今日便是在乾州城中留的最后一日。玄真与积流阁道了别,陈由己又买了些能长久保存的吃食,冬日里天黑得早,兜兜转转很快就到了黄昏。
三人生了火,烧些热汤水,用着晚饭。
将胡饼泡了热水,照泉问:“师伯为什么不在积流阁用膳?”
“积流阁盛情,食物太过铺张奢华,如此美馔于修养清净心不利。”
“可是师父不是也留在积流阁吃了吗?还住在积流阁。”
玄真道:“师弟有大智慧,能等视美馔佳肴与粗茶淡饭,不为味美而喜、亦不为味淡而苦,其清净心不因口腹之事而移变,故而无妨;贫僧慧根尚浅,若遇味美之物则耽溺其中,便有扰清净之心,故而应当避忌。”
照泉似乎是受教的模样,道:“原来如此。”
陈由己不禁问道:“师父?师弟?”之后向着照泉,“你师父也在这里?”
“对啊。”照泉之所当然地说。
“你师父也是昭护寺的吗?”
“当然啦。”
“你师父来这儿做什么?”
照泉故作老成道:“寺庙之间是需要有很多交流的……不过,具体做什么,我也不知道啦……”
陈由己不禁又问:“那你为何没与你师父一道修行,反而跟着玄真法师?”
照泉想了一下,道:“这个问题你好像问过。”
陈由己也觉着她问过,但她还是道:“我问过就不能再问一遍了?”
“好吧,我师父让我跟着师伯修行,他就是这么和我说的,跟着你师伯多去走走看看,积累些见识。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他自己……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师父这样做肯定是有他的道理的。”说完,就仰面看着玄真,好像也想问问玄真是怎么和他师父商量的。
玄真道:“贫僧比师弟行路更广,所去之处更多,照泉跟着贫僧便能得到更多历练,因此跟随贫僧。”
陈由己点点头,想,玄真瞧着长得也好看、境界又高、脾气也好,可以说是怎么看着怎么好,却不知他师弟是个什么模样,平日里如何与玄真相处。
这么想着,就有些好奇地问照泉:“诶,照泉,你师父是什么样的啊?”
“啊?我师父……”照泉一愣,随即胸有成竹、自信满满道,“很有慧根!”
陈由己不禁失笑:“你这是听玄真法师说的么?”
照泉皱眉:“怎么,你不信?”
“我不是不信,只是你说这话,反倒像你是师父,你师傅是徒弟了。”陈由己站起身,装腔作势地拿出老成样子,将照泉当成他师父,“你啊,很有慧根。”
照泉一下涨红了脸。
陈由己又坐下,摸了摸照泉脑袋:“怎么不说话了,不好意思了呀?”笑着看照泉,“哪个小朋友不学大人说话呢?”
不久,照泉便有些气鼓鼓地去帐篷睡觉,玄真也准备起身,陈由己却喊住了他:“法师留步。”
玄真留步:“施主何事?”
陈由己做了个请的动作,玄真重又席地而坐。
“法师。”陈由己这么喊了一句,却迟迟没有下文。
玄真只是静静地看着陈由己,之后便垂下眸子,也不催促。
陈由己心里不知为什么的就亮堂开阔起来,连带着唇角也像沾上了蜜糖。
她就这么独自傻乐了一会儿,听得玄真终于是开口问:“施主有什么事么?”
陈由己侧了头看玄真:“法师,若我果真是血月宗右护法,法师待拿我如何?”
玄真的回答很快:“不如何,血月宗已破,吞月君身死,若施主真是血月宗右护法,面对如此局面,已难回天,想来亦会放下屠刀、洗心革面;何况施主多次言及过去之事乃是身不由己,施主如今既已有了自保之力,可于这乱世之中保全自身,必不会再入妖宗。贫僧亦愿施主之身能由己,施主之心少忧惧。”
陈由己心中一动,他记得她的很多事,又总给她留着余地,不点破。
她道:“多谢法师。”
“施主不必言谢。”
陈由己又道:“我想和法师说说关于血月宗右护法的一些事儿。”
“施主请说。”
陈由己被月色染上了些难以言说的惆怅。
“那血月宗右护法小时候是被人牙子拐了,这才进了血月宗。她做过许多坏事儿,她在自己要被吸食魂魄的时候,找了个替死鬼,让别个孩童被吸了魂魄,她自己由此逃过一劫。
“还有,她为血月宗找了许多孩子,让他们被那吞月君吸了魂魄,白白丢了性命。
“不过,外界所传的那些事,她的斑斑劣迹,有些倒也有隐情,反倒没有那么坏。她屠过一个村,但那是一个卖孩子的村庄,他们从人牙子处收了孩子又暗中卖出,村庄里的所有人都知道此事,也从中得利,若有孩子逃跑,村里人便齐心协力地将那孩子抓回来,村里没人摘得干净。
“还有,那血月宗的右护法,她的至交好友被血月之人害死,她自那以后便盼着血月宗的倾覆,终于一日,她手刃仇人……血月宗被灭大概还有她的一份力吧。”
说着,她开始心如擂鼓。
她知道,说这些,便是拐着弯和玄真承认了她就是血月宗右护法。
她已太久没有与人一诉衷肠,她已将自己的目的、诸多念头埋在心中让它们不见天日太久。她难免感到,孤独。
这孤独就如冬日的气息,无处不在却也不让人注意。
可是如今,知道自己喜欢上一个和尚,她终于意识到了这种孤独,无依无凭,就如只身乘一扁舟在巨大江河中漂流。
她只是想说了。
说出来有什么后果呢?
大约也没什么后果,玄真大概本就知道了□□成。即便是日后真有什么后果,那便有吧,她想见到的事情都已经见到了——章辛被她亲手杀掉,吞月君身死、血月宗覆灭,她还有什么不满意呢?至于智严大师的杀父之仇,报与不报对她而言本也没有多少分别。
“自然。”玄真道。大约是在回答她方才说的“血月宗被灭大概还有她的一份力”。
陈由己想了想,道:“法师可知道血月宗右护法为了血月得灭,都做了些什么?”
“施主请说。”
陈由己便说:“她知道凭她一己之力是灭不了血月宗的,她便意欲假他人之手。六大仙门,若是他们的利益被动了,他们必然不会吃下哑巴亏,便能讨伐、剿灭血月宗。法师知道周霄周仲原么?他就是因此而死。”
玄真仍是垂着眸,道:“施主……她不该这样。”
“是,她是不该这样,可若非周仲原身死,血月宗便不会这样快覆灭,那么就会有更多孩子被吸了魂魄陨命。”
“血月宗人也不都是蠢物,挑的也多是穷人的孩童,他们没有财物供奉,好让各大仙门之人出力为他们去找回孩子,此事就像……尸身化为了尘土,风一吹尘土飘散,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陈由己抬头望月:“这地上死了多少人,眼下看来只有一片平坦,什么都看不出来。”
玄真沉默了一会儿,道:“施主说得不无道理。”
陈由己也沉默片刻,道:“法师也不必想太多,虽然有些事有过就像没有过,了无痕迹,可是是如何的,终究便是如何的。就像法师,当初救了董丙娘,那董丙娘便到了乾州,困住了吞月君,也救了我。”
陈由己忽然想到先前的事情:“法师,我和董丙娘都是因法师想救才能活,想来还有其他许多人也因法施援手而得救。在这样的世道中,法师能救一些人可说是功德无量了。”
这一回,不知为何,是更久的沉默,许久,玄真才道:“贫僧多谢施主。”
陈由己摇摇头:“法师谢我什么呢。”不等玄真说话,她随即又道,“先前……梁含华和徐子坚的那事儿,是我太冲动,我……我与法师保证,日后若非遇到大奸大恶,或者手上沾了性命之人,或者要置我于死地之人,除非这些人,否则我不会随意对人起杀意。”
“施主……”玄真抬起头,与陈由己目光对上片刻,便又垂下眸子,“施主如此甚好。”
陈由己一笑:“是法师功德。”她看着朗朗夜空,想起玄真说过的那些个陈词滥调的佛法故事,“法师说过,释迦牟尼佛在做释迦牟尼佛之前,还有很多的前世,在他的前世中,有什么把自己献出只为了能喂饱饿鹰,还有遇到砍了他手脚的人,他也没有怨恨,愿意原谅……之前我还不信那些人能被感化,不过现在,虽然我还是觉着有些人终究是不能被感化的,但或许大多数人心中总是或多或少有些善念的吧。”
“若是那右护法有一日弃恶从善了……或许也是因为她遇上了好人吧。”
说到这里,陈由己忽地醒觉,她如今心气平了、怨恨消了,除了遇到好人,难道不也有吞月君被她手刃的关系么?
所以,究竟是什么呢?是受了好人的慈悲之心影响,抑或是了了心愿才痛快了呢?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呢?
世事复杂,谁又能说得清楚?
罢了。
陈由己道:“天色不早了,法师早些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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