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盛二十年孟春,彼时的苏棘还是“苏霁”,刚满七岁不久。
苏家遭仇家灭门当晚,苏柏将年幼的苏霁藏到了城南药铺家拉车的箱子里,她在箱子里撞得头破血流,仍旧打不开一丝缝隙。
箱子狭小,一夜过去她早已被困得呼吸不畅,强撑一夜后,被药铺老板娘发现时已乏力晕厥过去。
再苏醒时,距苏家灭门已过两日,她被好心的夫妻二人收留疗伤。
那时,渝州一方富甲苏家乃是魔教奸细,全家上下皆遭灭口之事早已传遍城内。
苏霁从小便被家中教导出门在外谨言慎行,遭此一事,年纪尚小的她更是被吓得了失语症,口不能言,醒来后任药铺夫妻二人如何询问家住何处,她要么一言不发要么摇头。
苏家之事在城中闹得沸沸扬扬,药铺夫妻二人不可能不知晓,苏棘苏醒的第二日便听到了夫妻二人安置她去处的谈话。
“这孩子在苏家出事第二天被我们捡到,身上的衣物还是被烧破的,这几日城中就只有被灭门的苏家起了火,这也太巧合了些。”药铺老板忧心说。
老板娘也愁眉不展:“苏家四口已被灭门,这孩子说不定是府上仆人的孩子,被人救出来的。”
“可就算是仆人的孩子,也极有可能是魔教奸细的余孽啊,谁知道苏家仆人会不会也是魔教教众。”
那时苏霁欲往厨房里寻水喝,路过药房时正巧听到了夫妻二人谈话。
“可是将这么小的孩子送去官府未免太残忍了些。”老板娘不忍道。
“家中突然多了个孩子,被邻里知道了铁定会有人怀疑,如今官府正全城搜捕苏家余孽,若是被人发现举报,极有可能会落得个通奸的下场……”
苏霁不及窗高的身形站于门外,一张小脸苍白,入耳的几番话她听不懂其中的弯绕,却听出了夫妻二人将她留下的难处和想将她送至官府的意思。
“离开以后不要再回来,也不要去报官,更不要将自己与苏家的关系告知任何人,记住了吗?”
“阿霁,带着这个荷包离开,逃得越远越好,永远也不要回来。”
“阿霁,不要害怕,哥哥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往后你一个人也要勇敢地走下去。”
父亲焦急警告的话语还犹在耳边,母亲临死前塞给她的荷包还在怀中,哥哥告别时闪过泪光的眼眸还犹在眼前。
年幼的苏霁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循着他们的话,逃离这里,远离官府,活下来。
害怕被夫妻二人送至官府,苏霁揣着无知无畏当日便趁着夫妻二人不注意溜出了药铺,看到街上巡逻的官差后,便学着街巷里的乞丐,给自己抹了一身泥,短暂地住在了离家不远的巷子里,那里面住着各种各样的流浪汉。
她终究还是不敢走远,幼小的心里只想着回家,可是层层官差把手,不断有人进出调查的苏家废墟让她不敢靠近分毫。
起初她发现这个唯一能睡觉的容身之处时,战战兢兢地犹豫了半天才敢进去小巷,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缩成一团,偶尔收到这群乞丐中年长者投来的一眼,便胆战心惊地紧绷一整天。
后来她才发现,这些人根本不会管她,他们早就无暇他顾。
“小姑娘,你是哪里来的,怎么就来这巷子了睡觉了?”只有一个乞丐爷爷问她。
小小的苏霁只是摇头,闭口不言,睁着一双大眼珠看着眼前沧桑的老头。
“老头,你别管她了,都自顾不暇了,还想管这小孩呢,我看她话都不会说,只怕是个哑巴,被家人丢了的。”
除了这个乞丐爷爷来同她说过话外,之后都再没人理她。
小巷中总是充斥着咳嗽和哀嚎,无论是白日还是黑夜,此起彼伏,从未停歇过。
苏霁为了不像个异类,偷偷进了某个从前她常与哥哥流连吃饭的客栈后院,趁夜溜进从小二收碗的桶里偷了个碗,学着巷子里的乞丐们去各个街上乞讨。
第一日,没经验的她什么也没讨到,晚上便只能饿着肚子盯着其他人狼吞虎咽。
乞丐爷爷看不过去,便告诉她说,把碗敲碎一个缺口试试。
这方法果然有用,她第二日就讨到了个铜板,和乞丐爷爷讨到的一起凑了两个铜板买到个馒头当晚饭。
从那时起,她像是找到了伙伴,此后只管跟着乞丐爷爷。
苏霁私以为自己能够一直这样等到拦在家门前的官差离开,然后就能回家了,迟钝地不愿去想家里发生了什么,家人都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却未曾想,小巷中从未间断的病痛会转移到自己身上。
乞讨第三日,她和乞丐爷爷在街上什么都没讨到,但是晚上爷爷带着她去一个客栈里讨了些残羹冷炙,让多日食不果腹的苏霁终于有了一次勉强饱腹。
可是翌日一早,苏霁便发热起来。
她总算是真正地混进了这群流浪者中,与他们一样日夜和痛苦相伴。
十天半月的病痛加身,渐渐地,她每日主要想的不再是如何回家,而是如何果腹,如何安然入睡,如何消解身上的疼痛。
苏霁常常听到巷子里其他乞丐说,她的病就是乞丐爷爷带着她吃的那一场残羹冷炙导致的,可她从未如此想过。
自她生病以后,爷爷乞讨得到的食物不仅要分她一点,有时还得背着她一起上街乞讨。
春日晨暮尚且寒凉,乞丐们又总是睡在石头巷里,总难免寒冷。
苏霁某日顶着病痛从阴凉的巷子里爬到巷口躺着晒太阳时,才发现守在苏家废墟外的官差不知何时就已经撤了。
可她躺在离家不远的巷口处,病痛缠身,早就连回家的力气也没有了,仿佛这辈子再也跨不过那几步之遥了一般。
心中唯一还能回家的念头在那一刻竟突然断了,她脏花的脸上布满了无声的泪水,身体疼得累得连大哭也哭不动了。
距苏家灭亡半月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家人已经死亡的真正意义。因祸得福的是,她的失语症竟在病痛裹挟下奇怪地好了。
苏霁当晚再次发起了高热,身体却觉得冷,乞丐爷爷便抱着她轻轻拍打哄着她睡觉,她依在对方干瘦的怀中,昏迷朦胧间嘴上反复喊着阿爹阿娘和哥哥,将巷子内乞丐众人瞧得连连叹息。
“原来这娃儿不是哑巴啊。”
苏霁那段时间混沌到只记得,乞丐爷爷抱着她时总是发抖的双手,抑或是喂到口中已经馊到发酸的食物,还有夜里被掰开嘴喂下的苦汤。
“小宝不怕,等你好了爷爷带你去醉仙楼里吃点心……”
“等小宝好了,爷爷带你离开渝州,去外面的世界里玩好不好……”
类似于此安慰的话总在苏霁耳边回响,她却总是昏迷朦胧,日日咳嗽。
隆盛二十年春末,苏霁的病情竟奇迹般地好转起来,于是乞丐爷爷背着她离开了巷子,换到了另一个巷子角落里住下。
那里没有什么人,只有搬来的一老一小住着,每日照入的阳光充足,比先前阴潮的巷子温暖很多。
苏霁被乞丐爷爷放置到檐下阴凉里躺着,每日白昼爷爷出去乞讨,会用一个破烂竹编的篮子将她身体盖着,于是她每次恍惚转醒时,侧头总能透过竹篮破口看到巷口外的街道上人们交错路过的双脚。
盯着盯着便会开始数起来,然后又会在头晕目眩的疼痛中缓缓昏睡,如此往复。
夜里则是在乞丐爷爷总是带着颤抖的怀里被喂下一碗苦水后,被他轻哄安睡,像是睡在了幼时父亲做的摇床里,疼痛似乎真能消减很多。
隆盛二十年初夏,某日清晨苏棘清醒时,发现自己还躺在乞丐爷爷的怀里,按往常这时候,爷爷应该已经上街乞讨了才是。
总是会颤抖的怀抱不再有动静,她爬起身呆呆地跪坐乞丐爷爷身边,对方对苏霁起身的动作毫无反应,依旧维持着怀抱着她的动作靠坐在墙边,却一动不动。
“乞丐爷爷,你怎么了?”她用嘶哑的声音喊他。
这么久以来,苏霁终于第一次喊了这个颇为照顾她的老人,对方却再无法回应了。
“爷爷……爷爷……”
她不知疲倦地不知道喊了他多少回,眼眶里盛不住泪水,全都落了地。
后来她只能回到原先的巷子里找了那些同伴过的乞丐,让他们帮自己去看看乞丐爷爷,才被告知爷爷是活活饿死了。
每个人看苏霁已经康健的身体神色各异,却无一人说爷爷为何会饿死。
她没有再回到从前的巷子里,而是被另一个乞丐大哥带着前往戏班子,以一两银子卖入了戏班,离开了渝州。
走之前,苏霁终于回了一次“家”,或者应说……是别人家新建的府邸,她只敢站在外头张望着新砌的砖墙,被做活工人发现把她当叫花子驱赶后失落离开。
渝州苏家,至此消亡。
苏棘思绪从回忆中抽离,如同幼年时迟钝地明白了死亡般,如今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为何乞丐爷爷的怀抱总是颤抖的,原来……那是身体饥饿过度出现的痉挛反应。
*
翌日清晨,老婆婆起身的动作惊动了角落里的二人。
苏棘睁眼,看到老婆婆从桌下钻出坐在地上朝二人这边张望着,于是便起身朝婆婆走去。
走至她身旁,蹲下身问:“您身上可还有何处不适?”
老婆婆嘴唇微颤说:“多谢你们。”说完她将视线投向保持着距离没有过来的戚嵘宁。
苏棘转头看到戚嵘宁朝这边点头,却依旧没有过来。
老婆婆回头看她说:“我没事了,可是你们把食物分给我了,往后可怎么办呐。”
她道:“无妨,我二人是习过武的人,练过辟谷之术,此术虽非真能辟谷,但相较于普通人来说,确实不用日日进食。”
老人闻言疑惑看着她:“习武?”
苏棘没有细说,只是道:“一些外界的强身健体之术。”
戚嵘宁远远朝老人问:“阿婆,您平时吃饭都是在村里吗?”
除了刚来的两日看到她在二人面前吃过东西外,好像确实没再见过老婆婆在庙里吃东西。
老婆婆呆滞犹豫片刻,眼神中闪过一丝挣扎,这次终于肯跟戚嵘宁说话了,可也没对着他交流,而是盯着身旁的苏棘说:“在村里,有……”
她话音一停,眼神忽地暗淡下去,神色又呆愣起来。
两人不禁奇怪,戚嵘宁忙起身过来,还没靠近,便看到老婆婆站起来朝外面走去,嘴里念叨着:“天亮了,我要去村子里了。”
二人目送老婆婆的身影离开,戚嵘宁问:“怎么回事?”
“不清楚,她似乎神智不太稳定,所以才会这般,”苏棘摇头说,随后对他道,“我方才给她把过脉,除了些许虚弱,其他看不出大碍,应是没事了。”
可惜两人都不是精通医术之人,最多也只是同大多习武之人一般会简单地把个脉,查看经脉或是疑毒。此刻面对如此情况,更是无法看出老人的病症到底为何。
老婆婆出门约近两个时辰时,杨翠突然来到了庙中。
她手里提着个粗糙的食盒,一进门便问苏棘:“住在庙里的婆婆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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