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玉闭口不言,垂着眼睫,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在这份静谧中,洞口悄然铺了半指厚的雪被,风灌进来时,带着不请自来的呼啸。晏景行起身,搬去两块半人高的石头,并排竖在洞口。
他抬举胳膊,在洞口上方摸到两处巴掌大的浅坑,稍加思索,脱了外袍展开,拿石头把衣襟一角压在坑里,返身回来。
衣衫鼓动,将光线跟风齐齐挡在洞外。洞内陷入昏暗,火光更加耀眼。
谢怀玉道:“你把衣服穿上,不用这样。”
“别动。”晏景行不让他起身,继续坐下靠在人肩头,“我有点困了,小琢,你身上熏的什么香,真好闻。”
他今日受了好一通折磨,靠渡气一事刺激得吊了半天精神,终于有些撑不住了,眼皮一上一下地打架。身上的伤止了血,没让谢怀玉知道,但仍在作痛。
谢怀玉左边身子僵麻,他抬了下胳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冷漠:“起开。”
晏景行闷头扎进他脖子里,瓮声瓮气道:“我不,我热。小琢,你身上凉凉的好舒服。”
谢怀玉伸手推他,哪知晏景行像是见了肉的狼,猛将他的手抓紧,包进掌心。同为男子,手掌大小虽有差异,但并不过分,谢怀玉挣扎几下便逃脱了。
见人还要继续胡闹,谢怀玉第一次当着他面直呼其名:“晏如,你住手!”
“好好好,我不闹了。”晏景行微喘着气,眼里浮现笑意,妥协道,“小琢,你以后就这样对我。讨厌我哪里,不喜欢我做什么,都可以说出来,特别有气势。”
火光照亮晏景行下半张脸,染了暖色的嘴唇微微翘起,那是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相比之下,眉眼部分浓郁深邃许多,乌黑的瞳孔外,映出一圈琥珀色的光芒,毫不掩饰自身的侵略与野性。
谢怀玉看得失神一瞬,他在这饱含暗示的眼神里,隐约意识到了什么。那双眼睛像繁星,像湖泊,这一刻却又成了明镜,大小形状迥异的镜片,拼凑成令人惊叹、不敢轻易直视的瞳孔,看的人唯恐被那光泽刺伤眼。
然而明镜带着笑,引诱他慢慢往里探索。谢怀玉看着镜中人,刹那间无师自通地领悟了什么。他试探地张口,问出陌生的话语:“你,是不是受伤了?”
晏景行缓缓勾唇,歪头看着他。
谢怀玉看懂了笑颜之下的回答,生涩道:“都有哪些地方,我给你疗伤。”
到底是洞虚境界,不过片刻,晏景行身上多处伤口平复如故。趁谢怀玉疗伤之际,他翻开书袋,拿出泡水后散了形的酥饼,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丢在了地上,在剩下的野果里,专拣完好的递给谢怀玉:“小琢,补水。”
谢怀玉已经不会反抗了。
他既不再三解释自己不需要进食,也不过度强调自己不会有焦渴冷热之感。他接过野果,无声细嚼。
晏景行盯着他,眼睛比火明亮。
肩头落下一阵重力,谢怀玉偏头一看,晏景行阖着双眼,呼吸平稳地睡着了,手中还握着啃了一半的野果。
熟睡状态下,他安安静静的模样,竟有些乖巧之意。
洞中火一直彻亮,晏景行捡回来的柴火足够撑过一夜,火势稍弱,谢怀玉便用法力断断续续往火堆里添柴。
很长一段时间,山洞里只有交错的两道呼吸与哔剥的柴火声。
晏景行梦中置身店门口的古榕树下,葱郁的枝叶遮挡了大半轮太阳,洒下一片阴凉。身子仍暖烘烘的,如有火暖。
他翻了个身,舒展的眉头一下皱了起来,双手朝身边摸索,眼睛还未睁开,口中已发出疑问:“小琢,你身上怎么这么冰手,是不是冻着了?”
等了半天没听见回话,晏景行揉眼,握了握五指,他记得自己睡过去前,才啃了一半的野果。
剩下的呢?
他用力眨了眨眼,谢怀玉一动不动地端坐在一旁。
“火没灭啊,那为什么小琢你冷得这般厉害?”
晏景行伸手去探,谢怀玉反应激烈道:“你别碰我!”
他脸色转瞬之间从天然雪白,转为令人心惊的惨白。
晏景行乌黑的瞳孔一颤,顿时睡意全无,脸上只剩担忧:“小琢,你怎么了?”
谢怀玉语调抖颤,气息竟在片刻内弱如游丝,身体沿着身后陡峭不平的石壁,缓缓往下滑。每滑一寸,神色更难看一分。
晏景行心脏猛地捏紧,顾不得谢怀玉意愿,凑上去观察他的脸色。
不过须臾,谢怀玉浑身冒着丝丝冷气,不知不觉间灰发全白。他轻阖双眼,眼睫生霜花,鼻尖结冰珠,嘴唇覆薄雪,周身置于冰窟。
美则美矣,却像一尊了无生息的冰雕。
“小琢……”晏景行方寸大乱,双手举起又放下,反复无常了几回合,最后紧握成拳,捏着掌心迫使自己冷静。
体内泛起沉绵剧痛,破心口而出,横冲直撞在其中。似想冲出一个缺口,逃出生天。
时间越久,痛感越重。
谢怀玉尽力调息丹府灵力,含冰蛊感受到熟悉的力量压制,挣扎得愈加强烈。
原本柔软血红的嘴唇,如今像是两片干枯的花瓣,生硬地挤在一处。
痛到肝肠寸断,蚀骨焚心,谢怀玉面上也只显出一两分。他早已习惯了含冰蛊的折磨,化解只是时间问题。
可现在晏景行在他身边,一声接一声轻唤他“小琢”,语气唯恐吓到他,有股说不出的别扭。
谢怀玉几乎是用气音问道:“今天……是几号?”
也亏得晏景行离得近,耳朵尖,且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听清也看清了他的话,忙回道:“六月初二,怎么了吗……不对。”
他看向洞口,算了算时间,已经过了凌晨:“初二,初三……,小琢,今天是六月初三。”
果然如此。
谢怀玉没力气点头,打算撑到含冰蛊消停些,再打坐化解。他现在内里含冰攻心,外面又似刀劈斧凿,实在痛得动弹不得。
晏景行不傻,自然看得出来,谢怀玉怕是身体有什么病症,现在正是病发时间。
他有心帮忙,却不知怎么做,伸手碰到谢怀玉的头发,被寒气灼痛了指腹,倒吸了一口气,轻声问道:“小琢,你是不是很冷?”
谢怀玉听见动静,想叫他离远些,双唇却被冻住,一丝声音也没法倾泄。
晏景行看着他身上的霜越结越厚,双掌搓出残影,捧着一点灰烬般的余温,捂住冰霜:“小琢别怕,我帮你把这些霜搓掉,搓掉就不冷了。”
可惜这点温度稍沾空气就消逝了,无疑杯水车薪。
晏景行犹豫了一会儿,解开腰带,把仅剩的里衣脱下来,轻轻盖在他身上,裸着几近完美的上身问道:“小琢,这样有好些了吗?”
没多久,衣服一并结霜,谢怀玉状态没好转,反而看上去更难受了。
晏景行见状,连忙把衣服取下来,哪知,它竟跟谢怀玉的身体冻为一体。
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晏景行心沉如海上浮木,难以安定,除了焦急地守在谢怀玉身旁看他难受,别无他法。
含冰蛊势头渐微,谢怀玉松了口气,正想抬动僵硬的手臂,心口一阵疾痛,嘴角涌出殷红的血液,染红了片片霜花。
晏景行变了脸色,道:“小琢!”
谢怀玉睫毛颤动,在脸颊落下细碎的白霜颗粒。
含冰蛊每次发作都比上一次发作更强烈,他对此早有预料,所以并未惊慌。只是晏景行的声音听起来太过无助慌乱,像是天塌地陷了一样。
明明痛苦的是他,他却有些过意不去。仿佛晏景行的关怀,是比含冰蛊更让人担惊受怕的东西。
下一秒,他被拥入了一个滚烫的怀抱。
这是一种陌生的行为与感觉,肌肤与肌肤水乳交融,超出了谢怀玉十六年的常识。纵使他博览群书,也没在任何一本看过的书里找到解惑的答案。
夫子,倘若被人拥抱,该如何做?
用控火术还是避水术?是定身禁言,还是御剑离开?他满腹疑团,却什么结论也得不出来。
怀中人的心思百转,晏景行一概不知。他小心翼翼圈着谢怀玉,用体温替他驱寒。
肌肤相贴的地方,寒气流通自如。
一股锋利的寒芒钻心,他又疼又冷,浑身发抖,却咬牙不肯放手,只是把人抱得更紧。
冰蛊沿心脉一路打家劫舍地入侵,在半道上遇到强劲的阻碍。一道透明屏障当作拦路虎,把冰蛊寒气全部挡了回去。
寒气不服,再接再厉地撞向屏障,屏障也怒,在筋脉中猛地炸裂,放出了封存的另一股血脉。
两者相撞,寒气竟被那股血脉通通吞噬吸尽,化为己用。
蓬莱仙岛百里外的扶病台,隐约有一丝震荡。
碧霄殿,谢望归与任月阳神情大变,不过一瞬,身形已至瞭望台。
谢望归道:“扶病台动了,那魔头莫非想冲破封印?”
任月阳想起陈年痛事,端庄的神情闪过无措的慌乱:“不,绝不能让他出来!”
谢望归握紧她的手,安抚道:“没事了,月阳,都过去了。”
二十年前,他们夫妻曾因好奇,踏入过扶病台境地。
岂料魔物凶煞至此,只是远远一望,任月阳便被他下了诅咒。直到今日,痛苦仍未消除。
“对了,怀玉呢?”扶病台的事,破天荒地让任月阳想到不常见面的小儿子,“他去哪里了?”
谢望归道:“你忘了,今年是天狗之逐,他跟弟子们一道进山了。”
说完,两人沉默下来。
关于小儿子的话题,他们总有意无意逃避。似乎只要这样,心中的愧疚就能随着时间,日日消减。
晏景行觉得自己的身体逐渐不对劲。他体内温度越来越高,仿佛在蒸笼里蒸着,岩浆里泡着,油锅里炸着。
于是他愈发用力抱住谢怀玉,拼命汲取对方身上的寒气,换取一丝舒适的凉意。
“小琢别怕,火去病,我帮你把病魔赶走。”
太热了。
晏景行烧得两眼通红,眼眶四周充斥着滚烫的氤氲热气,视线内,谢怀玉的轮廓被热气熏蒸成带着水雾的模糊一团。
他喉结不知滚了第几下,意志几番动摇,最终还是抵不过嗓子里那股极致的干渴,缓缓低下了头。
两人不知抱了多久,谢怀玉痛得意识半昏迷半清醒,全凭一点神识撑着。身上的霜雪在活火炉晏景行的郁蒸下,慢慢融化成清冽的冰水。
几缕灰发湿漉漉地贴在谢怀玉沁水的脸颊上,一呼一吸,吐出带着一点冷香的气息。
疼痛未消,寒气已没。身体似泡在水里,沉重而潮湿。雪水顺着他仰头的姿势滑落,滴在在锁骨处,积成两块澄澈的湖泊。
谢怀玉眉峰轻蹙,湖泊将要溢出之际,两片温热的软肉贴上来,顷刻间湖泊干竭。一条滚热而柔软的物体席卷而过,在他肌肤上留下一道湿湿热热的痕迹。
凡有雪水处,皆被掠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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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含冰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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