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这偷来的浮生半日闲,对他而言,是枯燥修行岁月中莫大的享受与慰藉,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秘而不宣的快乐假期。

然而,在这偷闲之日里,他最期盼、最核心的欢喜,却并非这懒觉本身,而是先生若能推掉部分繁杂事务,前来鹭洲馆陪伴他的那些时光。

先生若是得空,总会在他病中过来坐坐,短则一刻钟,长则半日。

有时,先生会随身带来一卷有趣的山水游记,或是几本志怪传奇杂书,安然坐在窗边的矮榻上,就着明亮的天光,用那平稳清朗、如玉石相击的嗓音,不疾不徐地念给他听。

谢令璋这时总会用锦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睛在外面,随着先生口中故事里的情节起伏,或惊愕,或欣喜,眼神流转间,全是沉浸其中的光彩。

有时,先生则只是默然不语地坐在床边那张古朴的梨花木扶手椅中,安静地处理着自己的文书卷宗,偶尔从堆积的纸页中抬起眼,目光温和地扫过他病弱的脸庞,间或会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走近,伸手探探他额头的温度。

那指尖带着一丝微凉,萦绕着常年沾染墨迹与清苦药材后形成的独特清冽气息,落在皮肤上,却奇异地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温暖的安定与慰藉。

先生只需对他流露出一点点额外的关注与温柔,谢令璋便会欢喜得忘了自己尚在病中,连那点费心装出来的虚弱姿态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会偷偷地、深深地吸气,贪婪地嗅着先生身上清冽又令人无比安心的墨香与药草混合的气息,感受着那片刻靠近所带来的、仿佛能隔绝一切风雨的庇护感。

他像一株长久渴望阳光雨露的幼嫩草芽,拼尽全力地汲取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的温暖。

谢令璋是打从心底里喜欢先生这般陪着他。不仅仅是贪恋这种被特殊关照、被温柔以待的感觉,更是痴迷于这份无需过多言语、彼此静默相伴的宁静与亲密无间。

窗外,或许风声簌簌,摇动着扶疏的竹影,带来几分萧瑟之意;室内,却只有书页被轻柔翻动时发出的哗啦细响,或是笔尖饱蘸墨汁,滑过宣纸表面时留下的沙沙声,静谧而祥和。

岁月静好,安稳现世,莫过于此。他甚至会生出几分不足为外人道的私心,暗暗盼着这场病能拖得再久一点点,哪怕只是多上半个时辰,也好让这温暖得如同整个人都浸泡在温润水波里的亲密陪伴,能够持续得更长久一些。

他内心深处何尝不明白这样不对,是一种蓄意的欺骗,是对先生真诚关怀的一种辜负。

可心底那份对无条件的疼爱、对自由喘息空隙的深切渴望,在那个尚且懵懂稚嫩的年纪,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战胜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往往在事后才会悄然涌现的愧疚之感。

记得有一次,谢令璋病愈后精神抖擞、面色红润地去流云宗恢复修行,步履轻快,眼神明亮,仿佛前一日那场来势汹汹的病痛从未存在过。

下午谢韫文照常来接他回方定容安居,师徒二人并肩走在蜿蜒的石径上,先生状似无意地提点了一句,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令璋,修行之道,讲究一张一弛。弓弦若绷得太紧,容易断裂;偶尔松弛心神,调适休憩,并非不可为之。”

谢令璋听闻此言,心中正是一松,以为自己的小秘密安全无虞。

却听先生语气微顿,续道,目光似乎悠然望着远处的山岚,却又仿佛无处不在、清晰地落在他心上,“然,弛需有度,不可放纵。更重要的是,心不可自欺。欺瞒他人或许容易,欺骗自己却是难上加难,而若是连自己的本心都敢于欺蒙,长久以往,必于大道修行有损。”

谢令璋心中猛地一跳,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小锤不轻不重地敲击了一下,骤然缩紧。

他倏地抬起头,目光急切地望向先生,却只见对方眼神依旧是一贯的温和,如同深秋时节平静无澜的广袤湖面,深邃而包容,并无半分责备与审视的锐利之意,只有一种洞悉世事、了然于心的通透与宽宥。

他霎时间便明白了,先生什么都懂,从一开始就看穿了他所有微不足道的小把戏、小聪明,只是选择了默然包容和温柔地守护这份孩童的任性。

这份知晓一切却依旧纵容宠溺的温柔,比任何疾言厉色的训斥与惩罚,都更让他感到一种无地自容的深切羞愧。

与此同时,心底又不可抑制地涌起一股酸涩而滚烫的暖流。

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促使着他,也顾不得此刻尚在途中,周围或许还有随行伺候、守在远处的奴仆了。

他几步蹭过去,伸出双臂,便将发顶深深埋进先生温暖坚实的怀抱里,像只寻求安慰与绝对庇护的幼兽,声音闷闷地从层叠的衣料间传出来,却带着十足的娇憨与全然的依赖:“喜欢先生,阿辰最喜欢的就是先生了。”

谢令璋的喜欢,从来都是表现得如此鲜明而热烈,直接而坦荡,无需费力隐藏,也根本藏不住。

谢韫文没有立刻回应,他似乎总是习惯性地保持着沉默,更倾向于用行动而非苍白的言语来表达内在的情感。

但他那揽住谢令璋单薄肩膀的手臂,却稳定而温暖地收紧了些,提供了一个坚实可靠、足以抵御一切外界风雨的宁静港湾。

然而,谢令璋却不依不饶,在这份毫无保留的纵容里,生出了更多的勇气与贪心。

他从先生怀中仰起脸来,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亮得惊人的眼睛,直直地望进先生那双深潭般幽邃、看不见底的眸子里,执拗地、一字一顿地追问,仿佛要确认某种永恒的誓言:“先生,爱我吗?”

这是一个孩子懵懂心灵中所能想到的、最极致的确认,关乎依恋,关乎自身存在价值的终极肯定。

先生依旧没有立刻用言语回答,仿佛这个问题本身就不需要轻飘飘的词语来确认,又或者,那答案过于沉重深邃,无法用寻常的语言轻易承载。

他只是深深地回望着怀中这双充满了赤诚期盼与全盘信赖的眼睛,目光复杂而悠远。

但谢令璋其实并不真的需要一个确切的、口说出的答案,他自有一套笃定的、属于孩童的纯粹逻辑。

在那片深沉而温柔的沉默里,他已然心满意足,自顾自地将微微发烫的脸颊重新贴回先生微凉的、带着淡淡墨香与药草清气的衣料上,自言自语般地小声嘟囔着,语气里是全然的、不容置疑的信赖与骄傲:“一定爱的吧……我心里知道的。”

他顿了顿,仿佛在宣布一个举世皆知的真理,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带着满满的笃定,“因为,我是先生的宝贝呀。”

这一次,他仿佛清晰地听见,先生沉稳的胸腔里传来一声极轻极缓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

那叹息透过层叠的衣料,清晰地传递到他的耳畔与心间。

那叹息里没有半分无奈,没有一丝敷衍,只蕴着一种沉甸甸的、无言以对的、深不见底的温柔。

一只温暖宽厚的手掌,带着无尽的怜爱与珍视,轻轻地、一遍遍地抚摸着他柔软的发顶。

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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