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檀终究随周伯伯回了稷薿。渡口送别时，晨雾未散。他站在船头，青衫被江风拂动，像极了先生离去时的模样。谢令璋站在岸边，直到客船化作天际墨点，才慢慢转身。
白蔼山依旧寂静。
回到竹舍，夕阳斜照进堂屋。谢檀常坐的蒲团空荡荡的。推开他的房门，被褥整齐，书案上摊着未临完的《秋水》篇。“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墨迹已干，最后一字稍显仓促，想来是昨日写的。
谢令璋在案前坐下，指尖轻抚那些字迹。砚台旁有一枝初开的故梦花。他知道，这是谢檀临行前悄悄留下的。忽然想起很多个清晨——谢檀坐在廊下读书，谢令璋在一旁练剑，剑风偶尔惊动书页，谢檀从不恼，只伸手轻轻压住。
如今，只剩他一人。
夜幕降临时，他取出“唤萤”。箫声起处，流萤如期而至，在夜色中织出点点星光。只是这一次，再没有谢檀静静倾听了。
先生说，人生聚散如云卷云舒。可云散了还会再聚，人分开了，又何时才能重逢？
山风穿堂而过，像一声无声的应答。白蔼山依旧寂静，但谢令璋知道，这寂静里埋藏着再次相逢的约定。就像沅江的水，看似东流不返，却总在某个转弯处，与故人重逢。
先生回到白蔼山，是在两日后的黄昏。斜阳将云染成粉色，谢令璋坐在竹舍前的石阶上，望着这看了千百遍的景致。山依旧美得令人心醉，可那份曾让他依赖的宁静，如今却透着几分不安。
当先生说“三日后启程回方定”时，谢令璋几乎未作犹豫便应了声“好”。许是这山间太静了，静的让人害怕永远独自看云卷云舒。
正要转身收拾行囊，先生轻轻按住他的肩：“除了佩剑，什么都不必带。”先生的目光沉静如水，“方定什么都有。”
谢令璋怔了怔，望向窗外绵延的青山。什么都有？方定或许有繁华街市、高门深院，有数不尽的珍玩器物。可那里不会有白蔼山的云霞，也不会有沅筠湖的春水。
但这些话，终究没有说出口。他只是将佩剑系在腰间，对先生浅浅一笑：“那就启程吧。”
山风拂过，带走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谢令璋知道，有些东西注定要永远留在白蔼山了——就像那些流萤，只能在特定的夜色里翩跹。
三日后，黎明前的浓雾尚未散尽，先生已静立在院中等他。
谢令璋最后望了一眼他们的竹舍——门扉虚掩，石阶上零星落着几片新叶，仿佛这只是一次寻常的出门。除了腰间那柄先生所赠、触肤生凉的长夜剑，他什么也没带。
先生的目光在谢令璋脸上轻轻掠过，并未多言，只沉默地转身，向山下走去。谢令璋快步跟上，最后一次踏过那条露水沾湿的青石小径。
沅筠湖的渡口，泊着一艘陌生的客船，较平日的舟楫大了许多。船头立着两位身着谢家服饰的侍卫，见他们到来，恭敬垂首行礼，目光规整，并不多看。
登船时，谢令璋忍不住回首。白蔼山在缭绕的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正在淡去的水墨。船夫解缆，橹声欸乃，岸边的流萤草在微风中摇曳，像是无声的告别。
先生独立船头，青衫依旧，周身却比在山中时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肃穆。谢令璋走到他身侧，望着前方浩渺的烟波，轻声问：“先生，方定...是什么样的？”
他凝视着水天相接之处，缓缓道：“方定城有七十二坊，三百六十行，最宽阔的朱雀大街，可容九驾马车并驰。”
谢令璋静静等待着下文，先生却不再言语。片刻后，他转过头，目光沉静地落在谢令璋身上：“剩下的，该由你自己去看。”
客船顺流而下，两岸的青山层叠退远。谢令璋取出怀中的“唤萤”，指腹摩挲着它的纹路，却终究没有吹响。他明白，有些曲子，只属于那座特定的山，那些特定的夜晚。
途中几经渡口，皆有谢家之人静候。他们奉上茶点，低声禀报事务，看向谢令璋的目光里，带着一种被礼节妥善包裹的好奇。先生处理这些时，谢令璋便安静坐在一旁，看江鸥盘旋起落，一如他此刻无所依着的心绪。
夜幕降临，他们宿在途中的客栈。这是谢令璋第一次离开白蔼山过夜，躺在陌生的床榻上，窗外传来的马蹄声、更漏声、守夜人模糊的低语，交织成一片，恍然是方定城传来的序曲。
“怕吗？”先生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谢令璋仔细想了想，如实回答：“有点。”“怕什么？”
谢令璋翻过身，轻轻抱住先生的手臂，将脸埋入带着熟悉清香的衣袖里，闷声道：“怕...会让您失望。”
先生静默了片刻，而后，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覆上谢令璋的头顶。“睡吧。”先生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温和，“夜已经深了。”
第二日换乘马车，路途变得颠簸。谢令璋靠着车窗，看窗外景致悄然变换，从连绵的青山绿水，渐次化为阡陌交通、人烟稠密的平原。田间劳作的农人，道上往来的商旅，远方村落升起的袅袅炊烟——这些都是白蔼山不曾见过的风景。
第三日午后，车夫在外低声禀报：“先生，方定到了。”
谢令璋下意识地直起身，整了整微皱的衣襟。先生看向他，目光沉静而有力：“别怕，我陪着你。”
马车穿过高大巍峨的城门，喧嚣声浪霎时如潮水般涌来。叫卖声、车马声、孩童的嬉笑声此起彼伏，织成一张热闹而陌生的网。
谢令璋轻轻掀开车帘一角——青石板铺就的道路笔直延伸，两旁楼阁林立，飞檐如群鸟展翼。行人摩肩接踵，衣饰各异，其间可见气度不凡的修士，更多的是碌碌的凡人。远处传来悠长的钟鸣，惊起一群栖息的白鸽，掠过湛蓝的天际。
这就是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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