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衙。
府尹倪全坐在案后,如芒在背。
今日审理魏使闹事一案,堂下是那北魏人和镇抚司指挥使盛重庭,因那魏人自称伤重难行又皆盛重庭尚未革职,故而两人给了座。遇害孩子的父母反跪在一侧,戚戚惶惶。
北魏来的两名礼官冷着脸在左手侧坐了,对面是当朝首辅顾循同通政参议晏云晚二人。
倪全将一纸诉状拍在案上,问那魏人:“有人控你八月廿九日明瑞坊前寻衅滋事、殴杀百姓,你可认?”
“梁国民风鄙俗,那些小童无礼在先,我不——”那魏人正说着,忽闻得一名礼官轻轻咳了一声,顿了片刻,“非我本意。”
跪在一旁的夫妇闻言悲愤不已,一昧扯着其袍角哭嚎。
“肃静!”倪全喝了一声,不由扭脸去瞧顾循同晏云晚。
晏云晚往一旁掠一眼,见顾循只低眉饮茶,遂道:“事实既已分明,杀人抵命,自古天经地义,”她望上去,“倪大人依例判便是。”
对面北魏礼官当即驳道:“既要依律法,当初何以又滥用私刑,致其重伤,大梁竟有这样的道理。”
盛重庭一臂搭着,垂眸抬指揉了揉额,旁边魏人歪了身子粗声喘着,复咳了几声。
倪全一时不知说什么了。
顾循缓声开口:“依贵使的意思呢?”
“先将此人革职杖责再论其他!”那礼官抬手指向了盛重庭。
顾循不置一词,起身径自拂袖去了,倪全没了主意,又不敢做主,只得先令退堂,择日再审。
永宁大街游人如织,自窗前看下去,繁华鼎沸,斜对面便是北魏使臣的馆驿。
茶楼二层的一间厢房,依旧是她临去淮陵前顾循请她用茶那间,晏云晚此次才看见壁上悬着的一幅字——“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外兼锋芒,内蕴灵秀,是顾循的字。
当朝权臣以此自勉,实在可笑。晏云晚环望一周,知是其常来之处,望着案前斟茶的人:“闹中取静,顾大人雅人深致。”
顾循一笑,让她入座。
晏云晚于另一面坐下,案上一只竹节博山炉,烟气袅袅,满室都是昙花香气。
顾循往窗外远眺一眼:“今日那北魏使臣之言,晏大人如何看?”
晏云晚沉眉道:“不外是拿盛重庭作挡箭牌,使我大梁投鼠忌器罢了。”
顾循点点头:“锦衣卫是天子近侍,如此折辱,有损大梁颜面。”魏人的手段固然不够磊落,可盛重庭当街伤人落了口实,怨不得北魏人以此胁迫。
“也不全为此,”晏云晚道,“一则盛指挥使因维护百姓而生此事,岂忍责难;二则他若因此受责,今后大梁上至官吏下至百姓,对北魏人岂不更是畏惧。”
她换去了官服,依旧是男子衣装,眉眼清冷,气韵与朝上汲汲营营的臣子都不同,像是……一株昙花。
顾循不语,支颐瞧过去。
“顾大人以为呢?”晏云晚知他审视自己,遂抬眸望过去,出声问道。
顾循眸光一敛:“说得在理。盛指挥使须得回护,可此案若没个结果,难给百姓交待。”
晏云晚端起白瓷盏浅啜一口,北魏使臣此次入京已近一个月,议过岁贡之事便当回程了。
顾循蓦地开口:“倒有个法子,不如权且试试。”
晏云晚:“什么法子?”
顾循瞧着她沉肃静敛的文臣模样,想起三年前晏府门前赵祈儒一声声喊她小字,忽就起了戏谑的心思,招手轻声道:“兹事体大,劳晏大人猥身辱听。”
晏云晚犹豫一瞬,顿了片刻方起身,至他身侧,躬身贴了侧颊过去。
不过寸许的距离,她颊侧肌肤腻白如玉,顾循弯唇,静了好半晌,启唇,却是轻轻唤了一声:“安安。”
轻轻浅浅的寻常二字,贴至耳畔却分外缱绻起来,耳后至脖颈霎时滚过一层颤栗,晏云晚倏地直起身子退开一步,既羞且恼,颊侧一抹绯红直漫到耳朵尖。
她拧眉忿忿看他半晌,面色不郁,良久:“顾大人是在戏弄下官?”
顾循忍着笑意,岔开了话头:“找些人扮作百姓去北魏使臣的馆驿前闹事,晾他们三五日。”
晏云晚冷着脸坐下:“顾相定夺便是。”若不是圣谕,她万不想同他牵扯到一处。
顾循却饶有兴致:“晏大人,问句不相干的话。”
晏云晚:“既与案件无关,何必多问。”
顾循一笑:“我问我的,你不答也使得。”对她,他似乎总是多一分耐心。
晏云晚不好再说什么了。
“若无三年前那桩事,晏大人真会同宣阳侯完婚?”
晏云晚怔住了,她不奢想他能说出什么正经话来,却也不曾预料到是这种无稽无聊的问题,蹙眉瞪他一眼:“顾相若无旁的事,下官便告辞了。”
顾循又道:“礼尚往来,晏大人有想知道的,也可一问,不拘什么,我必答之。”
晏云晚听了进去,望向他:“必答?”
顾循含笑点头:“答真答假就说不准了。”
晏云晚噎了一瞬,她真是闲的才陪他在这儿逗闷子,也懒得讲究虚礼,霍然起身走了。
* * *
怀定坊。
月色如流银,浩浩荡荡铺了一地。
顾循倚在檀木圈椅中,隔窗看着庭前将开的一株昙花,想起晏云晚又羞恼又不得发作只瞪他的神色,不由一笑,她是女子身份入朝,所以万事比所有人都恭谨守矩,就是怕旁人诟病。
她不许任何人因女子身份而看轻她。
他想,离经叛道也好,天子加恩也罢,她就应当万人侧目地站在朝堂之上,只当如此。
什么金玉良缘、侯门富贵、诰命加身,都是辱没了她。
鸣璋进来回话:“禀大人,已安排下去了。”
顾循应了一声:“礼部一个主事,叫刘仲吉的,可是张已的人?”
鸣璋想了半晌,答:“是,此人是景和二十年的进士,素有清名,同杜勉往来甚密。”
顾循垂了眸,难怪前些日子一道参他收受贿银的折子递了上去,偏遇上张已当值,径直送到了御前,昨日天子提点他方知晓此事。
鸣璋看他神色,知必是有事,遂道:“可要照以往——”
顾循摆手,支着下颌:“寻点儿差错,打发到外地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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