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误会

连着几日,几百号百姓聚在北魏使臣的馆驿前闹事,要讨个说法,又是吵骂又是扔东西,沸反盈天,几次都是府衙差吏赶来将人压了下去。

阮洄等人终是不胜其扰,愿赔付十金了事。

顾循却不置可否:“下官自是不愿见两国因此微末小事生隙,可苦主未必肯依。”

北魏人恨恨而归,赌气扬言分文不予。

控告的夫妇更连日于馆驿前哭闹,京兆府又多次开堂传唤,闹得极不体面,又拉扯过数遭,事情终是有了结果。

魏人赔付一百金,且重杖八十,盛重庭鞭二十,就此结案。

镇抚司内,盛重庭光着膀子跪于庭前,旁侧执鞭的锦衣卫一时踌躇。

盛重庭睨他一眼,凉声道:“等什么呢,有胆就上御前抗命驳旨,在我跟前扭扭捏捏唱哪出呢!”

那锦衣卫无法,咬咬牙,扬手一鞭落了下去。

晏云晚同顾循受命督刑,比肩立在不远处。顾循知她心中不甘,悠悠开口:“魏人让步至此已然不错了,毕竟,割地纳贡的是大梁。”

晏云晚不语。她不是不明白,可明不明白和甘不甘心是两码事。

二十鞭下去,盛重庭后脊血痕交叠,他起身,侧首望见一旁督刑的人,迈步过来,执刑那锦衣卫忙不迭捧了衣物追来。

盛重庭瞧着晏云晚一袭朝服、神色冷肃,有心戏弄,挡开那锦衣卫披来的衣衫,半垂了眼皮浅声斥责道:“不成器的东西,还没晏大人一半力气。”

身后人埋首唯唯应是。

“如此,北魏人跟前可算有个交待了?”盛重庭复近前一步,行止轻薄,他赤着上身,胸前、腰侧有交叠的旧伤,晏云晚忍着没退开,偏头错开了目光。

“此事委屈盛指挥使了,”顾循冷声开口,复望一眼晏云晚,“陛下圣谕不宜延慢,有劳晏大人即时回去缴旨吧。”

晏云晚明白,他这是有心替她解围,顿了顿,抬手一揖,折身去了。

盛重庭回手取来中衣披了,似笑非笑道:“竟不知道朝上翻手云覆手雨的首辅大人,如此怜香惜玉。”

顾循神色淡漠:“公事罢了,我听不明白盛指挥使是何意。”

“公事既了,便不留顾大人了。”盛重庭望着他轻轻一笑,回身径自去了。

* * *

九月底,魏国使臣离了京。

没过多久,天子便连下了数道谕旨——都察院左都御史郭向谪迁出京、吏部员外郎杜勉升任吏部侍郎、翰林院编修冯希升礼部主事、通政使司左参议晏云晚升都察院左佥都御史。

朝中风云骤起,圣心却也不难揣测,必是因“卖折”之事黜落前左都御史,又升了杜勉,一来安抚清流二来牵制顾党。

至于她,晏云晚心知,协办北魏人的案子还在其次,最主要是因为前段日子自己殿前上的那道疏,当庭诋诟君上,却不降反升,足以彰显今上宽仁之德。

* * *

十一月天寒,漫望草木一片萧条。

散了朝,正起风,晏云晚快步出宫登了马车,车上接过画棠递来的汤婆子,正要动身回府,马车却被拦下了。

外头有人扬声道:“给晏大人请安。”

晏云晚掀了车窗帘子,见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看身姿神态应是行伍出身的。

“阁下是——”

那人微微打了躬:“卑职是顾循顾大人跟前侍奉的,奉命来给大人送东西。”

晏云晚闻言蹙了眉:“我同顾相攀不上交情,不敢轻易收受,阁下请回吧。”

鸣璋自是不肯,拿了一包锦袋装的东西递至车窗前。

晏云晚垂了眼皮,僵持片刻,只得示意画棠接了过去。

鸣璋依旧不肯退下:“顾大人请大人即时过目,立等卑职回话。”

晏云晚眉心一蹙,顿了顿,依言打开那锦袋一看,居然是一摞折子,少说有十来本。

她抽了一本翻开,是某官某吏参她女子身份科举入仕的。再一本,是参她辱骂君上、目无国法的……翻了一遍,无一例外,全是弹劾她的折子——

被顾首辅一一扣了下来,煞费苦心攒成一摞,送到了她眼跟前。

晏云晚冷冷一笑,好好好,好一个鼠辈小人,想以此来要挟她、敲打她,实在无耻。

她将那些折子一并自车窗扔了出去,冷声道:“顾大人大可将此递至御前,晏某听凭圣断。若以为凭此便能胁迫于晏某,怕是错了主意。”

鸣璋怔了怔,被丢出来的折子砸得手忙脚乱,见她会错了意,正想着辩解几句,马车已走出好远了。

* * *

晏老太太大寿那日,恰好赶上今冬头一遭雪,不急不缓落了一晚,晨起方晴。

漫天遍地都是积银叠絮般的雪色。

晏府置了席,请的多是晏序生前的故交,还请了戏班子直排了一天的戏。初时天气尚好,映着雪色也清亮,后来起了风便冷了下去,晏老太太遂命戏班子散了,只在屋内备了酒馔说话取乐,至晚间方散了。

各府的大人妻眷都辞去了,赵祈儒瞧着晏老太太兴致尚好,便依旧一旁陪着说话。

晏老太太饮过了酒,歪在罗汉榻上,同赵祈儒笑说:“有日子不曾这样热闹了,安安镇日里忙着公务,回府也不过问个安的功夫,正正经经一处吃饭也少,哪得今日畅快。”

晏云晚在下首坐着,陪笑道:“是孙女疏忽。”

赵祈儒跟着道:“安安刚升了左佥都御史,事情多,近日是要忙些。老夫人若嫌府里冷清无聊,我时常来陪老夫人解闷便是。”他剥了一只橘子递到晏老太太跟前。

屋外檐下的明角灯被风吹得乱摆,晏云晚扭身去看。

晏老太太低眉一笑:“眼下倒还使得,我也是瞧着你们几个小辈一处长大的,”接过橘子尝了一口又搁开了,“待你有了家室就不方便了。”

老太太眯着眼笑说:“怀荣县主慧眼如炬,必为你挑一个品貌双全的姑娘。”

赵祈儒面色一时僵住了,见晏老太太歪着身子说笑,神态慈和同旧日无二,不由看了晏云晚一眼,她只垂首替晏老太太捶着腿。

屋外风声一紧,吹得檐下铁马丁零当啷地响。晏老太太似是喝多了酒糊涂起来,忧心忡忡望着窗外同晏云晚说:“雪天路滑,你快去送送来府的宾客们。”

晏云晚笑说:“祖母忘了,宾客们早一阵儿便都各自离去了。”

晏老太太缓缓“唔”了一声,半晌,又问:“各府送来的礼都细细清点过了么?”

晏云晚这才了然,知晏老太太是有意让自己回避,遂起身道:“还不曾,孙女这便去。”

晏老太太点头,嘱咐她马虎不得,晏云晚应是,画棠来替她披了斗篷方出门去了。

赵祈儒也觉索然,正准备告辞,晏老太太却忽然唤他:“文修,你今年有……二十、二十二……”

赵祈儒答:“二十三了。”

晏老太太怅然笑了笑:“是了,和云曜一般大……怀荣县主应当替你相看过许多门亲事,怎么至今还未议亲?”

赵祈儒一时不知如何回话。

“还放不下安安是不是?”

他抬眸,见晏老太太慈爱望过来:“这样好的亲事,我也惋惜,只是安安性子过于倔强,三年前出事——”晏老太太说着声音一哽,顿了好半晌方继续道,“她不声不响便入了宫……说到底是她没福分。”

赵祈儒心绪纷乱,张了张唇,却无言可对。

“我知你心底有憾,可人间太多事,本来就强求不得,”晏老太太轻轻拍了拍他手臂,“我虽心疼她,却也舍不得你自误,人不能总盯着过去,要往前看的。”

晏云晚到了库阁,拿着礼单一样样清点过去,红玉珊瑚一株、赤金如意两柄、银澜瓷茶盏一套、万寿图一幅……

宣阳侯府送的是一支沉香拐,晏云晚再往后去,又看见了一幅黑漆螺钿作框内里缂丝的十二扇献寿图屏风,她看了一阵,对着礼单一行行找去,最后见是顾循的名字。

霎时一口郁气横了上来,同画棠道:“退回去。”

画棠一时震愕:“不妥吧。”

晏云晚凝视那屏风,想起前些日子顾循遣人送折子的事来,如此威逼利诱,不外就是想拉拢她。

此人深谙朝局、洞悉人心,能身居高位圣眷不衰也是自然。说句大不敬的话,若她是天子也一样倚重他,有能力而不骄矜,能知君心解君忧又事事顺从行止恭谨,这样的臣子纵是有些贪贿、徇私的毛病也尽可原谅了。

而已如日中天的顾循顾首辅,此时日思夜想的应当便是如何一脚踩死张已等人,见杜勉升了官更是寝食难安。又见她有些圣眷且不与张已一党,所以才迫不及待来拉拢她。

倒真是机关算尽,晏云晚冷冷一哂:“退回去,只说晏府与他素无往来,不敢收这重礼。”

画棠只得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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