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臣工递了几道奏议立储的折子上去,天子瞧着不大痛快,又兼年关已近,索性罢了几次朝会,一气推到了上元之后。
大梁景和二十七年上元。
永宁大街前早起了十数幢灯楼,未入夜便亮了起来,流光溢彩,辉映数里,街前铺面皆悬了彩灯,散落如乱星、逶迤如游龙。
是夜,府中,顾循于檐下望着远天璀璨绚烂的烟花,侧首叮嘱鸣璋:“让巡城的人多盯着些,当心失火。”
鸣璋应了是,又道:“新任的礼部主事冯希冯大人送了节礼来,是两斛南浦明珠,说敬谢大人栽培。”
夜色融在上元的烟火中,淡薄得像藏蓝色的雾。
顾循一笑:“他倒是有心,人也通透。”
鸣璋称是,听着箫鼓之声依稀传来,又道:“难得上元,大人何不去街上瞧瞧?”
顾循是不喜吵闹的,也知他心思,本想令不必侍奉了,又知依他的性情必不肯径自去的,到底应了。
上元佳节喧闹异常,晏云晚挤在人潮中,街心耍戏法的一道火光喷出,人群骤然涌退,转眼便不见了萧清遥的身影。
她本是不愿凑这个热闹的,萧清遥硬是拉了她上街,哪知还未走到街心鳌山便被冲散了,戴的面具也被挤掉,未及得拾便被踏烂了。
画棠紧紧护在她身侧,抻脖子瞧不见公主的身影,急得跺脚。
晏云晚道:“有侍女跟着,不妨事的,在街边等她便是。”
上元夜公子仕女城内游冶,怕有不便,未出阁的姑娘多戴了各异的面具,晏云晚虽无须避讳,为不惹人注目,也从众而已,眼下身边摊面却不见再有卖的。
正为难之际,一柄团扇倏地自旁侧递出,横至她面前。
晏云晚一怔,抬眸去望,竟然是顾循。
“适才猜灯谜赢的。”顾循扬唇笑了笑,灯下眉眼温润清和,将团扇塞给了她。
晏云晚递还回去,碍着街边往来百姓,只道:“多谢美意,不必了。”
顾循不接,低眉瞧着那素娟团扇:“借一步说话。”
他自顾自走去一边清净窄巷,晏云晚犹豫片刻,亦跟了过去。
顾循道:“晏大人对顾某似是颇有成见?”他送出去的人情不是被扔出去就是被退回来,说出去可笑,挤破头想往他府上送奇珍异宝的人不知有多少。
晏云晚不否认,漠然看向他:“顾相于朝中已是只手遮天,何必再来威逼利诱下官,手段实在令人不齿。”
“威逼利诱。”顾循一字一顿重复,低眉瞧她半晌,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街头一队人擎着游龙式样的灯,踩着鼓乐走过去了。
“也许,是出于赏识,以此示好呢?”他隔了半晌轻声开口,眉眼映在灯火下清和温润。
晏云晚愕了愕,不意他如此直白,忽又瞥见街对侧几名年轻公子望了过来,忙举了那团扇遮了半边脸。
顾循瞧着浅浅笑了,她穿了杏色的裙裾,罩了披风,绣了一双白鹤的素娟团扇遮至眼下,颌角、唇色若隐若现。
晏云晚抬眼看他:“道不同不相为谋,下官与顾相不是一路人。”她在朝中陆陆续续上了几道整肃吏治、改革军务的折子,利益相关,多半被他驳回了。所以真心赏识也好,假意拉拢也罢,他们永远不会是一路人。
天幕起了烟花,姹紫嫣红,争相映了下来,光影纷繁,窄巷间她一边脸颊忽明忽暗,万千风景于她眸底开谢,那样清冽又明灼的风,抑或是月,尽数聚于她一人。
顾循望着,心底蓦然、无可遏制地一动,难描难摹的惊艳、迷眩、欢喜、酸胀潮一样挤来,喧啸难宁,教人一时哑然,只难挪开眼。
晏云晚被瞧得着恼,脸偏至一侧,只问:“顾大人御前奏对也如此失礼吗?”
顾循垂了眸,心口仿佛揉了一团缭乱的春光,他唇角浮起一点浅浅的笑意,缓缓摇头:“大概是……我喜欢你。”
天际烟花轰然绽开,晏云晚仿佛闻得一声惊雷,怔怔瞧向他,飞快垂了眸道:“顾相喝多了,酒后戏言,下官不会往心里去的。”
顾循扬唇笑了:“为官十载,我虚虚实实的话不知说过多少,偏偏这句是真的,喜欢、爱慕、心折不已。”
她在朝上慨然呈了那道疏上去,亢声折角、勠力批鳞,满朝的蝇营狗苟竟显得那样鄙薄可笑,他那时便看见一个人的襟怀、抱负、心雄万夫,遥阔得令人心动。
晏云晚面上浮起一片胭红,急得抬眼瞪他,脱口道:“顾循!”慌乱下手中团扇倏地堵至他唇畔。
随即便觉不妥,她撤了扇子,气急败坏地侧了身,隔了许久才沉声道:“下官三年前退亲入朝,于家祠前起过誓,此生不再思虑婚嫁之事。顾大人不当说这样的话。”她不知道他是搭错了哪根筋,又或是有其他谋算,只是朝堂内外,她都不想跟如此只手遮天的权臣扯上任何关系。
顾循扬了眉梢:“那又如何,那是你的事,当不当说是我的事。”他不是宣阳侯那样的世家公子,爱慕也是小心翼翼患得患失,他攥着权柄一步一步行至今日,富贵、权势、尊荣皆牢牢在握,他笃信,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争不来的。
晏云晚噎了噎,半晌方驳道:“大人是一朝首辅,此言此行,实在有失体统!”
顾循含笑看她:“如何?写折子参我?”
晏云晚一时气结,拧眉瞪他好半晌:“无耻!”恨恨旋身走了。
她一语不发,咬牙挤在人群里,只沿着萧清遥走散的方向追去,画棠不敢多问,紧紧跟上。
* * *
萧清遥左掌摊在案上,待对面一身道袍破旧的邋遢老道看了半晌,含笑催问道:“道长,看得如何?”
那老道讳莫如深地点点头:“姑娘这命格真真是难得的富贵之相,”他捋了捋须,“姑娘出身官宦之家,自幼富足,娇生惯养锦衣玉食,令尊令堂极为呵护疼爱,可是?”
见她点头又含笑吹捧道:“姑娘这命格兴家旺宅,托着姑娘福泽,令尊必是仕途通达,日后定可加官进爵、开藩陈臬的。”
瞧见一旁立着的侍女掩口偷笑又慌忙改口道:“拜相封侯也未可知啊。”
侍女愈发忍俊不禁。
“道长果然神算。”萧清遥忍着笑意,她知道这老道士是个骗子,只是听他胡诌也甚觉有趣,遂也不拆穿,偏头扬了扬下巴,一旁侍女搁了枚金锞子上去。
老道喜得手足无措,一把抓进了袖底。
萧清遥又仰头,见老道那又脏又皱的招子上还写了“测字”两字,遂问道:“道长还会测字呢?”
老道眼光一亮,忙不迭铺了纸笔:“姑娘随意写一字便是。”
萧清遥略想了想,悬腕写了一个“遥”字。
老道拎起纸看了半晌,飞快掀眼皮觑一眼她,唉声叹气起来:“唉呀,姑娘这字不好啊。”
萧清遥故作惊慌:“怎么不好?”
“遥,远也。若是应在姑娘的亲事上,是骨肉分离之兆啊,”老道拈须摇头,叹了叹,又道,“不过也不妨,老道于终南山下苦修多年,颇通制符之术,可转时运,只需——”
老道正掂量着该开个什么价,不期然一个女子上来猛地撕了那纸,喝道:“放肆!”
老道一时被唬住了。
萧清遥愕了一瞬,连忙起身拦着:“哪里当真呢,安安,他就是靠胡说八道为业,想骗几个钱罢了,我拿他逗闷子呢。”
老道一时僵住了,面色异彩纷呈。
晏云晚本就气不顺,瞪着老道士,又不好说穿,只道:“再敢招摇撞骗,掀了你摊子。”说罢便拽着萧清遥离去了。
* * *
街上悬了成排的游鱼花灯,绚丽得看不清夜色,熙熙攘攘的人群间,十六七模样的少年提了花灯前后张望,再一回身,两张青面獠牙的面具却突现脸前,他被唬得退开两步,面具揭起,两个少女笑得花枝乱颤……
街尾的长桥,一盏盏孔明灯挨次浮向天幕,一名少女拿赤金簪子换了三盏孔明灯,她提笔却不知该祈愿何事,最终写了“大梁盛世,国泰民安”,同另两盏孔明灯摇摇晃晃地飘向了天幕……
另一侧天边起了烟花,三人挤在桥边仰着脸看,纷繁光影交叠明灭,映彻了永宁二十年的上元……
恍如旧梦。
马车转出了永宁大街,晃晃悠悠回宫去,上元的灯火同烟花都一点一点散在了车后,像斑斓的梦。
萧清遥歪在车里,自车窗流苏帘子张阖的缝隙间望着远处漫散的灯火,心头怅然,浅声叹道:“月与灯依旧……”
马蹄有节律地叩在青砖上,像一叠无止息的鼓声,人潮喧嚷愈渐朦胧。
晏云晚静静坐在一侧:“人事改换,哪得强求。”
“道理是如此,”萧清遥随手拾起一柄绣有双鹤的素娟团扇扇着,“可人心便是这样,总有不甘。”
晏云晚瞧着那柄团扇心头颇不自在,恨不能一把掷出去,偏又不好发作:“人总活在往日憾事中和画地为牢有何分别。”
萧清遥说不过她,伏在窗前,撇了撇嘴角:“啰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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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上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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