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构陷

第八日,雨止了。

河道衙门一众官员罢免的罢免、降职的降职,勉强平了民怨。

暮时,程遇到御前回话:“雨势一止,水三五日便能退了,漉阳的流民臣已命人妥善安置,冲毁的堤坝也着手修葺了。”

天子不轻不重地应了声,一盏赤霓羹用过一口便搁下了,何显意躬身递了帕子上去。

这是嘉渭一带的名菜,主料是新鲜的礼云子,十斤蟛蜞只得一两,一年又只产一两个月,金贵得厉害,做法繁杂,城内酒肆卖几十两银也是寻常。

帕子被掷到案上,天子抬眼睨着程遇,声调平和得诡异:“水匪啸聚江上四处劫掠,去岁拨银百万筑的河堤一冲即毁,眼下此些微末小事,朕还该夸你吗?”

程遇一慌,急忙叩首:“臣罪丘山!百死难赎!”

天子冷眼瞧他:“朕不撤你的职不是不降罪,是许你将功折罪。嘉渭若仍是如此乱象,这封疆大吏,你便也做到头了。”

程遇后脊一层冷汗,忙俯首道:“臣谨记陛下训示。”

抬眼觑见天子摆手,他心头一松,从地上爬起来:“臣告退。”提着袍角正欲却行退下,却又闻天子开口——

“还有那神龟,既是天生地育的神物,就不该困在一隅,放归虞江吧。”

他怔了怔,忙恭声答是。

雨虽止了,云却未散,浅灰的云层薄厚不均地铺了满天,像没絮匀的旧棉被,偶有一隙天光漏下。

程遇又穿过回廊院落,到了一间水榭前,先是躬身揖了下去:“下官拜谢顾相大恩。”说着撩袍便要跪倒。

“中丞言重了。”顾循歪身倚在一张梨木圈椅内,往身旁看了一眼,鸣璋快步上前将人搀住了。

程遇又自袖底取了两张地契来,双手托着:“这是仪州城内的两处园子,虽不比此园宽敞,但胜在精巧绝伦、独具匠心,万望顾相不弃。”

一旁小几摆了新摘的葡萄,顾循指尖托着一粒仔细剥着,并不回望,只缓声道:“这如何使得。”

“该当的,该当的,”程遇连忙扯着嘴角笑说,“若无顾相斡旋,下官哪还有站在此处回话的福分。”

顾循笑了,鸣璋遂将那契书收了起来。

顾循将剥好的葡萄递去,悠悠道:“中丞为嘉渭日夜忧劳,天灾难料,陛下又岂会不体恤。”

程遇愕一瞬,接过来囫囵吞了:“下官汗颜,此次若非顾相当机立断,嘉渭恐早已生灵涂炭。”

顾循哼笑一声,神色淡漠:“漉阳成一片泽国,百姓伤亡无算,听闻民怨沸腾。”

程遇低着眉道:“是小民不识大体。”

顾循侧首看他半晌,不置可否:“省里事务繁杂,某便不留中丞闲话了。”

程遇旁的话也不便说了,只得一揖退下了。

天色阴沉,鳞次青瓦被雨洗过遥望莹亮润泽,顾循漫望着湖面若有所思,良久,忽轻声开口:“往彦州去一封信。”

* * *

南下一行,遇这许多事端,天子心情实在灰恶,未过几日,便命回京了。

御舟依旧经由虞江北上,再经陆路回京,近一个月的光景方回了益阳城。

晏云晚甫一入都察院衙署,便见一众御史围聚在一处议论着什么,神色慷慨,义愤不已。

一名御史望见她,拨开众人近前,高声道:“晏大人随圣驾南下,嘉渭如何情状最是清楚,虞江大决,无奈泄洪,顾循独断专行,不等百姓迁离便下令决堤,致十余万百姓葬身滔天洪水之中,如此罪业旷古未有!其刚愎暴戾、轻忽人命,岂堪首辅之职?”

“我等欲联名上疏弹劾,晏大人参他不参!”

晏云晚静静立在原地,往案上望一眼,果见摊开的一道折子上有几十位御史的署名。

她垂了眼皮漠声道:“晏某随圣驾南下,嘉渭如何情状最是清楚,彼时虞江大决,情势危急,漉阳百姓死守堤坝不肯迁离,顾大人权宜之下下令决堤,所谓刚愎暴戾、轻忽人命——”她缓缓抬眼望向那御史,扬了唇似笑非笑,“言重了吧。”

她参过他贪贿徇私,参过他党同伐异,也参过他弄权欺君,可唯独此事,她认同他的决断。

今日诸多御史联名上疏,分明是有人授意。

未等那御史开口,旁侧便有人冷嘲热讽:“晏大人莫不是见顾党势大,起了攀附之心,何以如此为其说话。”

晏云晚侧首,望清了是副都御史周壑,想起其前段时日纵豪奴当街伤人的风波来,心头忽就腻烦得厉害。

什么圣人训诲立心立命,什么纠劾百司诤谏君王,什么言之凿凿的苍生社稷,还不是争权夺利的一把刀,大梁督察百官的御史尚如此立身,其他上下官吏又当如何蝇营狗苟。

“诸位既如此认定,大可一并上疏参劾,晏某无话可说。”她冷冷环望一周,拂袖去了。

宫门外,恰遇上了萧清逸驰马归来。

日光下少年一袭玄色劲装,意气风发,见了她不由一笑,翻身跃下,马鞭随手丢与侍从,快步近前:“晚姐姐一路安好?”

晏云晚心底微叹,低眉一揖:“谢殿下垂问,一路顺遂。”

“四姐姐挂念你呢,”萧清逸扬了眉梢,一笑又显出三分稚气来,“听闻嘉渭风景殊异、山川秀丽,可惜我求了好几日父皇都不许去。”

起了风,宫墙外垂柳拂摆,乱蝉嘶鸣。

晏云晚不由一哂,想起从前光景来,他自幼便是这性子,案前坐不住一刻,放马击鞠倒整日都不累。

“圣心深远,必是敦促殿下用心课业。”

萧清逸略笑笑,不肯接话了,忽又想起什么来,扭头吩咐随从:“将那新猎的白狐取来,”含笑朗声同她道,“城郊山上难得有毛色这样好的白狐,晚姐姐着人剥了皮做件大氅,入了冬雪日里穿也是相得益彰。”

晏云晚连忙推辞:“多谢殿下美意,臣万不敢受。”

萧清逸不听她这些君君臣臣的啰嗦话,拎过那白狐的颈子便递过去,见她抬首一脸难色,又转身,不容分说塞给了等在马车前的画棠。

晏云晚看一眼提着白狐又惊又骇的画棠,无奈拱手道:“既如此,臣谢过殿下。”

画棠霎时得赦一般将那白狐扔在了车上。

萧清逸心满意足,弯唇笑了笑:“下月底郑国公在城外拂云池畔围场击鞠,好些擅骑射的世家子弟都去,四姐姐央我带她出宫。可说好了,晚姐姐也一定要同去,”

似是料准了她要推拒,萧清逸不等她开口便快步离开,走出一箭地才回身,倒着走,一面笑望着她:“我回宫去了,今日课业还未做,父皇问起来又该动怒了。”

“殿下。”晏云晚伫立原地,遥遥看他。

“说定了,一定要来。”宫门门槛前,萧清逸不提防脚下一绊,趔趄一下,扶着宫门站稳,冲她摆摆手,回身径自去了。

* * *

翌日,明泰殿朝会。

二皇子概述过监国期间各项朝务,天子听罢点点头:“还算妥帖。”

萧清逊向着御案一揖:“全赖诸位大人费心操持。”

晏云晚捧着笏板立在朝上,瞥见前侧周壑不动声色地自袖底取了一道折子出来。

她倏然想明白,是那道都察院联名参劾顾循的弹章,当庭呈奏,是破釜沉舟的架势。

周壑未来得及站出去,户部右侍郎已捧了折子慨然道:“臣弹劾刑部尚书张已兼并灾民田地、凌虐百姓。”

张已猛地侧首望去,朝上一片哗然,周壑怔在了原地,那道弹章又缓缓塞回了袖底。

天子不由蹙了眉,扬指,身旁内侍忙去接了那折子递来。

户部右侍郎目不斜视,高声道:“嘉渭连日暴雨,彦州百姓耕田遭涝,粮米断绝,张已纵其族人压低田价,逼百姓贱卖耕地,趁势大举兼并良田近千亩,罔恤民情,抵逆新制,其心可诛。”

张已瞠目而立,眸光虚落在殿前,胸膛重重起伏,捧着笏板的手隐隐发颤。

杜勉听不下去:“血口喷人!张大人清正忠直、为大梁鞠躬尽瘁,岂容你信口污蔑!”他老师一生极重清名,遭如此毁谤,实是奇耻大辱。

右侍郎不同他辩说,只向着御案低眉拱手,静静候着。

天子看罢撂下折子,长长一叹,按着眉心道:“张阁老素有清名,只言片语,实在难以教人信服。”

张已是两朝老臣了,做不出这样的糊涂事。天子目光掠向顾循,见其静静立着,两手叠在身前,平视前方,朝上剑拔弩张恍如未闻。

户部右侍郎自袖底取了一沓契书,双手高举过眉:“彦州百姓卖田契书尚在,白纸黑字,事实分明。”

天子眉梢沉下去,默了片刻,一扬手,内侍会意,趋步去接那叠契书。

熟料张已抢在前面疾步近前,自右侍郎手中一把抢过了那沓契书,喘息着一页一页翻下去,眯着眼去看,见底端赫然皆是自家族人的署名印章!胸腔霎时血气翻腾。

那内侍围在一旁,瞧着契书被一页页翻落在地,拦不住,拾不迭,急得手足无措:“这是御前,张大人太失仪了。”

张已缓缓抬首,望见满殿人惊疑探究的目光,喘息益发急促,但觉耳边嗡鸣不息,喉头忽地一窒,余下的契书自手中脱落,一口血骤然喷出,人直挺挺地仰面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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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构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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