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国宴

“留京?!看河?!”

那道圣旨被摊开在手里,萧远骞再次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总算强迫自己领会了其中的含义。

他大着嗓门儿喊道,也不怕太贤寺门外还没走远的传旨太监们听见。

也不怪萧远骞难以接受,缙帝的这道旨意呢,给所有来京的节度使或侯爵都下发了。总之意思就是要把他们全部留下来,帮忙监督护城河的工程完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再通俗一点说,皇帝杀鸡用了宰牛刀,而且要了不止一把。

“那何进怎么就走了?啊?”

萧远骞想起自己的顶头上司,再次不满地大声嚷嚷道。

殷东节度使何进因大败柱越,生擒柱越头领索察,在斯佳尔斯之战后先于他们几个押送索察回京述职,在上京也不知被安排在了太贤寺何处,在祭天大典上竟也没有遇到。

回来才听说人家已经回去了。

真是区别对待啊。

比起萧远骞的神经大条,刘戈却是陷入了沉思。

留下来,不为河,那为什么?

何进真的回去了吗?

......

建丰十三年七月末,缙帝于上京皇城广明大殿举办国宴。

此宴主要为招待前来和谈的柱越使者,但也邀请了驻扎在上京城内的别国使团。

大殿内灯火通明,歌舞升平。仅参宴宾客就多达数百人。

柱越战败,索察被擒。柱越人是低声下气来求和谈的,所以缙帝相邀,即便他们知道这是一场鸿门宴,也会硬着头皮来参加。

酒过三巡,已经有人失态。

“阿察丽殿下,你觉得我大缙如何?”

禁军统领名叫周凯,此人生得肥头大耳,为人又贪财好色,但他之所以能身居要职,是因为他对缙帝言听计从。

三年前宰丞章远勾结禁军叛乱,彼时还是副统领的周凯却并未投机,而是选择第一时间把消息通报给缙帝和影卫。

最后,章远输了,缙国再无宰相,而周凯也就理所应当成为禁军统领,直到现在。

所以,陛下其实并不在乎你的人品、相貌甚至家世,他所要的,只有一个“忠”字。

他要的绝对忠心,不是忠于大缙,而是忠于他宗昌,一个人。

被周凯点到的阿察丽,是柱越此次前来和谈的使者之一,也是柱越唯一的女将领。

英姿飒爽,不拘小节。眉宇间尽是女儿家少有的英气和豪迈。

此刻却不得不低眉顺眼,迎合缙人。

周凯的脸上已经一片酡色,他拿着酒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面对阿察丽的方向。

阿察丽也只好站起来,用蹩脚的中原话回答道:“贵国土地辽阔,百姓富足,自当万寿。”

“好!”周凯摇摇摆摆,都有些站不稳;眯着眼在阿察丽身上上下打量,先是吼了一声好,接着说:“既然我大缙如此好,殿下何不留下做个县主郡主享福?何须回到那穷乡僻壤毛都不长的地方去受苦受难?”

柱越人们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了,但阿察丽扯住了嘴角,压下了语气,还是好声好气道:“将军玩笑了,贵国的郡主娘娘,哪能是说当就当的。”

然而周凯已然彻底醉了,浑然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做我婆娘,不就随便当上了??”

“哈哈哈哈哈哈......”

他手底下的一些武将闻言也开始笑起来。

柱越人的脸上几乎已经挂不住了,他们明知这群人是在明目张胆地调戏阿察丽,却无可奈何。

阿察丽捏着酒杯的手更是骨节泛白,再用力,杯子绝对会碎在手心里。

有朝一日,我阿察丽绝对会亲手割下这肥猪的脑袋!祭奠我柱越将士们的英魂!

座下的缙人不忍相看的自然也不少,只是那缙帝陛下都与贵妃和皇后谈笑风生,充耳不闻,明显是默许了,那其他人还有什么话说。

萧晟却是真的没有听到周凯那边的动静,他一直看向上座的东边——喻和尘。

隔着中央表演的令人眼花缭乱的舞女歌姬,萧晟端详着喻和尘。

人声、乐声、脚步声,周围很喧闹,小师叔却是视若无睹,自顾自饮茶、用膳,动作文雅闲适,仿若独自置身桃源。

环境嘈乱,萧晟的心却突然平静下来。

他的眼睛...还有头发...是发生什么了?

萧晟喝了几杯,有些微醺。

留在上京,也没什么不好。

如果很辛苦的话,那萧晟想陪他一起。

五年前就这么想过了。

灌一口酒入喉,刺激从舌根传入胃里,萧晟打了一激灵。

他觉得自己是疯了,这个人弃他若敝履,他却想象着这个人的所遇而为他感到心疼。

......

当前,台上表演着舞剑。

五个官伎各手持一柄未开锋的软剑在大殿中央伴着奏乐翩然起舞,舞步灵动,刚柔并济。

忽然,最右边的舞姬没有注意到脚下不知何时滚过来的一只酒杯,踩到酒杯崴了脚,整个人瞬间失去重心摔倒,手里的软剑更是直冲侧方飞去——

那是柱越使团的方向。

要命的是,软剑正好冲着使团正使而去。

缙帝目睹了这一幕,霎时站了起来,紧张地盯着这边。

刹那间,大殿上空自两边闪去一深一浅两道人影。

......

喻和尘自然是一直耳听八方。

在软剑还在空中时,他便飞身而来挡在了柱越正使身前。

准备接剑,却一直没有剑来。

动耳仔细去听,自己的身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软剑已经被他接在手里。

他转过身来。

萧晟。

喻和尘辨别出了面前人的身份,即便已然时隔五年。

但是天坛上那一瞥,喻和尘是真的没有认出来。

唔,长高了。

他在看着自己。

......

萧晟离得近,反应过来以后便瞬移而去,接住了软剑。

几乎同一时间,萧晟听到自己身后也来了一个人——他的脚步轻盈敏捷到几乎无声。

这样的轻功,武阶绝对在他之上。

他回头是想看看究竟是怎样的高手。

喻枫。

他已经习惯了在心里这么喊。

荼白色麒麟纹,一条缎带遮住了喻枫的双目。几缕银丝由于瞬移方才缓缓飘落。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喻枫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在看着他,萧晟努力地想在喻枫脸上找到一丝情绪起伏的证据,可惜,一点都没有。

以上所有不过片刻之间。

与此同时,台上表演的舞姬全部跪伏在地,高呼饶命;那主使吓得从蒲团上跌落,惊魂未定;缙帝见危机化解,整敛容色和衣袍重新落了座。

宗昌神色不定,似在思索如何处置此事。

片刻后,缙帝向身侧的安贵妃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代表缙国去向主使赔礼道歉。

贵妃会意,当即端酒起身,走到柱越主使面前向他致歉。

那人不知是因为惊恐还是愤怒没有即刻接话,良久,才看起来十分勉为其难地回了一杯酒。

......

宴饮结束后,缙帝留了萧晟和喻和尘。

“想来这位,就是萧都司了。萧家的公子,真真是年少有为。”

早在他们入京之前,皇帝就已拿到了影卫的情报。

之前就期待着见一见这个萧晟了,年纪轻轻,身为一个小小都司,此前一直名不见经传,这次却拿了斯佳尔斯头功。

也没什么,就是夸奖了一番他二人挺身而出,维护了我缙朝颜面,赏赐了一些金银财物。

但其实两人心里都知道,要是柱越使者真的出了什么意外,两国间刚刚熄灭的战火,说不准会再度重燃。

两人谢了恩走出大殿。

喻和尘和萧晟一前一后往殿阶下走去。

萧晟在喻和尘左后方半个身位的样子。

“喻,和尘?”萧晟试着,喊了他一声。

“嗯。”喻和尘在前面走着,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什么时候,改了。”萧晟吸了一口气。

“从来都是。”喻和尘头也不回,腰背板直,坦坦荡荡。

银丝三千,月色如瀑。

萧晟停下了脚步。

他气恼喻和尘的理所应当、满不在乎。

但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指责?质问?

可是转眼看着喻和尘的样子,萧晟是一个字都挤不出。

就因为他没有付出和你对等的时间精力去想着你?没有像你看待他那样看待你?

有病。

别像个怨妇一样行吗,萧晟。

喻和尘察觉到他停了下来,便也站定,回过身子看他要做什么。

没想到萧晟忽然伸出一只手过来。

喻和尘当即反握住他的手腕:“作什么?”

“眼睛,还有头发,”萧晟居高临下,任由他握着,也不再使力。“怎么弄的。”

萧晟盯着他小师叔的脸,试图透过那条绸带看见他的眼睛,读出他的眼神。

“无妨。”“快些走罢。”

喻和尘松开了萧晟,转身先走了。

萧晟知道了,他不想说。

“那个舞姬会怎样。”

萧晟想了想,还是问出了这个基本上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

“你不会再见到她了。”

喻和尘语调平稳,不再作停留。

月光里,喻和尘缓缓走下汉白玉铺就的殿阶。

萧晟凝着他的背影。

哪怕很多人都看得出来,这确实是一场意外,还是会有许多人因此丢了性命。

这就是上京。

而喻和尘现在早已没了这样多余的想法,疏忽就是疏忽,在这里,疏忽,就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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