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第几天的时候,姜行被马车的颠簸闹醒,窗缝透出蒙蒙亮的天色,照亮这座偌大的马车。
马车的四角坐着垂眸小憩的卫兵,看装束不似陆安王府兵,应该是大司马的人。他的手被结实的绳结缚在身后,陆安王贴在他身前睡得正香,被姜行一脑袋撞醒。
“解释。”他冷哼,“怎么回事,还跟孟非云勾结上了?”
陆安王嗷呜一声,抱着脑袋晕晕乎乎起身,四角的卫兵也跟着一抖身子,纷纷抓起身旁的武器警戒。
“就是这样啊……”他打着哈欠,“他势头正盛,再这样下去扬州要被他吃了,孤作为一方藩王,有义务保护属地百姓。”
“然后拿我去和谈?”
“孤在他面前美言几句,你又死不了,”陆安王无所谓地拿过一个软垫,还想再睡回笼觉,“最多被关起来呗,你乖一点,孤不折腾你。”
“……小王爷啊,”姜行闻言,嗤笑一声,面上冰若寒霜,“我原想过留你一命的。”
陆安王不是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只权当他强弩之末翻不起浪花。
谁知下一刻流矢骤然穿窗而过,奔马痛苦地嘶鸣,将硕大的华贵马车拉得东倒西歪。好一阵兵荒马乱夹杂着兵刃相交过后,青年在劫后余生中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才发现四角的护卫都已经身首异处。
危险的气息弥散着血腥从车厢内蔓延开来,清晨的城郊乡道寂静得诡异,连一只乌鸦的声音都听不到。年轻的王爷立刻就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掀开前帘。
“张大人,张——”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从未见过的脸,漂亮得男女莫辨,看向他的眼神却冰冷异常。
“阿月,来帮我解绳子。”
“阿月?!”
陆安王看着那美丽的人翻进车内,割断了姜行的绳,还顺手递上了刀。
“你是谁?你不是猫?!”陆安王尖叫起来,“张大人呢,张大人——有人劫车——”
“你张大人早就知道了。”望月反手一刀擦着他脸割断车侧帘,吓得他一缩脖子噤声。
车帘外,张近□□马,神情复杂地看着这里。
“张大人是张常侍?”姜行也惊了一跳,“他跟着孟非云去了?”
“没得选,总不见得跟着于氏吧,我都差点被太后杀了。”望月从漏风的马车上翻下去,“我去与他交涉,这个小王爷交给盟主了。”
姜行知道,要论打架他们俩比不过张近,但望月是真正流落在外的天子,效忠于先皇的张常侍或许会听他的话。
“他……你骗我!”
陆安王抄起一块软垫仍在姜行脸上,颤颤巍巍地爬下躺满尸体的马车,被姜行勾着后领拽了回来,绊倒在地。
“你觉得我手里的刀是摆设吗?”
小王爷呛了一口泥土,踉跄地站起身,呸呸地吐了两口渣,愤懑怨怼地与他怒视,“是谁告诉你这条路的?于鲤?南朔?”
“跟你有什么关系。”
“是南朔吧……绝对是他。”陆安王咬牙切齿,“他烧了你的货,你还这么相信他?!你是不是蠢!”
“蠢的是你。”姜行跳下马车,挡在他身前,“你以为我不知道那是你的春秋笔法?挑拨离间趁虚而入,算盘珠子弹我脸上了。”
“……什么?!你们、你们俩一直在演戏?”
姜行冷漠地抽出刀来,冰冷的铁刃反射出小王爷瞪大的眼睛,他不敢置信地摆手退后,一个趔趄摔在地上。
“你、你竟然敢杀孤?孤是王爷!!”
“我说过,我原来考虑过放你一条生路。”
“是南朔指使你的吧!杀了孤你也得不到任何好处!”
“我是他养的狗吗,没脑子?”姜行好笑,“我与孟非云之间仇怨数不胜数,你出卖我,我杀了你,天经地义,有何不可。”
陆安王怕得抖如筛糠,仍然梗着脖子高声辩解。
“你以为出卖你的就我一个?”
姜行高举起刀,看着他孱弱单薄的脖颈,久不舔血的刀在掌中发出愉悦的轰鸣。
“南朔——南朔也在暗通大司马——”
手起刀落,最后一个字断在那颗头颅坠落之际,一切再次归于沉寂。清晨的朝阳落在一地血泊之中,落在那双混沌的眼中,落在无力跌入尘土的华服之中。
陆安王与他年岁相近,生于琼楼玉宇,尝尽高处寒,然而终究是少年心性,纵然深知遥不可及,却依然飞蛾扑火自取焚毁,只因向往那一缕能真实攥在手中的人间烟火,才中了这么浅显的计。
姜行看着他,不知怎么想起了南朔。可惜他从未见过年少的丞相大人,是否也是如此在世情冷暖中孑孓独行,练就了一副无情冷漠的躯壳,习惯了藏起真情实感,生怕一不留神付出的真心变成转头刺向自己的剑。
他有些疑惑,又有些怅然。
内敛沉默刻入南朔的底色中,他并不怀疑对方总是羞于启齿的真心,性情中人总是被冲动驱使着行动。这种冲动像是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快,昨日衣裳上尚且浓重的熏香今日已然消散得七七八八。
或许是曾经被背叛的记忆过于刻骨,抑或是因对方的缄口不言而不可避免地心生嫌隙。当主人所有的气味与颜色被真假难辨的风吹淡以后,最忠诚的小狗也会忍不住茫然地自我怀疑。
哎……自从来了陆安,就再也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盟主,跟张常侍谈好了。”望月浅淡的声音从风里传来,“叹什么气?不顺利吗?”
姜行垂眸,看张近蹲在地上,将陆安王的头颅塞进一个木匣子里。
“张大人,带他的头有什么用?”
“带给孟将军的。”
“谁让您带的。”
张近合好匣子,沉默地站起身,踌躇的视线落在望月脸上,望月面无表情地扭过头,跟他撇清关系。
“我换个问法吧,”姜行平淡地看着他们眉来眼去,“南朔与孟非云究竟在筹划什么。”
->
->
辰时,陆安王的头颅准时送到广陵。
彼时南朔与孟非云一局手谈的胜负稍显,他们下了一晚上棋,孟非云才赢了这一把,落子的手都忍不住颤抖,眼都不抬挥挥手让张近把那脏东西随便扔了。
“怎么样?”南朔托腮看着自己的子儿被杀得片甲不留,打了个哈欠,“孟将军终于赢了一把,舒心了吗?可放我回去睡觉了吗?”
“……你的反应不能再剧烈一点吗?”孟非云抖着手把棋子重重砸下,“我们正大光明比试的,别搞的我跟那姓田的一样有病。”
“诶哟,蚯蚓和竹节虫还互相嫌弃起来了,反正都缺斤少两小脑发育不全的,哦,你还比他少条手臂。”
孟非云用他那仅剩的一只手臂把棋盘掀了,守在外头的兵卒闻声呼啦啦抄着长枪冲进院子,却见他们新任的大司马叉着腰指着个文弱书生干瞪眼,半晌,把人又都赶跑了。
“南朔,你是真不怕我再照着你头来一下啊,”孟非云一把坐下,抄起放凉的茶一饮而尽,“眼睛看得见了,嘴又痒了是吧。”
“孟将军。”南朔笑眯眯的,“扬州这块肥羊的味儿,香不香呀?”
孟非云瞟了一眼地上的血。那是张近提着的人头上落下的,被来来去去的人踩成肮脏的一团,散落在才落成不久的青石子路上。
“你看我的诚意已经到了,小小的广陵必然装不下孟将军这等神佛之尊,想不想要陆安乃至整个扬州,就在将军的一念之间了。”
孟非云沉着脸看他姗姗起身,熟稔地使唤人拉来马车。
“你还真不挑食啊,跟我合作,不怕姜行跟你翻脸吗。”
他两次有意或无意地间接伤害姜舟,如今姜舟一死,依照姜行的性格,他与姜行之间只有你死我活这一条路,绝不缓和。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离开蜀中?”
“丞相大人曾铩羽而归,如今卷土重来,一雪前耻。”
“那是你,满脑子只想当人上人。”南朔讥笑,“我再不出山,等着你跟于鲤眉来眼去举军西行,入蜀攻城?”
“但你同样也可以选择于鲤当合作。”
“姓于的杀了我爹娘。”南朔翻他一个白眼,“别光顾着锻炼身体,锻炼锻炼你那光滑的大脑吧,别就光顾着发光。”
“我草——”孟非云气得跳脚,追到院门口指着那远去的马车破口大骂,“南朔你他妈——我祝你回城就被于鲤逮个正着剥皮抽筋!!”
>
结果孟非云一语成谶。
尽管为了防止行踪暴露,南朔回陆安时特地绕了路,并且途中更换了驿站的马车,却还是在踏入王府时被于鲤带兵拦下。
这就是一只大脑光滑的竹节虫当上大司马的狗屎运吗,他心说,大丰亡了啊亡了。
“去哪儿玩了啊,南公子,”于鲤眯起眼,笑得像只狐狸,“真见外,去广陵这种好事怎么不叫上我一起啊?”
南朔也笑,“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
“南公子也知道老虎不在家啊,”于鲤对他的嘲讽充耳不闻,“连皮带肉吞了只老虎,撑不撑啊。”
南朔平淡地看着那快刺到眼前的长枪,“你们姓于的惯会摄政这一套。”
“哦?那听上去南公子是不否认暗杀王爷这一条罪责咯?”
“那听上去,于公子也不否认篡权夺政这一条?”
于鲤的笑容一如往常的灿烂,“我只是夺回属于于氏的一切,包括你。”
“别恶心人了,”南朔翻了他个白眼,“若我说我不跟你们姓于的合作,于公子是想将我杀了还是剐了?”
“我不杀你也不剐你,”于鲤打了个响指,“但我不保证我会对他做什么。”
被一个响指抬上来的人是姜行,府兵把他从麻袋里倒出来,不知被喂了多少药的青年像一滩烂泥一样倒在地上。
于鲤好笑地看着他猛然瞪大的双眼,愉悦地拍了拍手,甚至吹了一声口哨。
“好嘛,瞎子也不装了呀南大人,”他挑了挑眉,笑得意味深长,“如何,现在你我有谈一谈的余地了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