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迷茫,回城的路隐没在幽长的小道之中,在山林崎岖的吞吐间延伸。
赵正则被张近带入一条从未走过的小道,不知不觉,大司马的府兵都被甩在了身后。
“玉玺给我看一下。”
张近放慢马步,在四下无人之处向他伸出手。
赵正则将玉玺交给他,毕竟是合作者,又是亲眼见过真玉玺的,确认一下无可厚非。
“嗯,是真的。”
张近在月下将玉玺仔细比对,再放回盒中,却不急着重新策马回城。放慢的马步在泥土路上错落地敲击着,时而碾过落叶,发出沙沙声响。
“你之前被于氏排挤,受过牢狱之灾吧,”他看着他,“缘何又帮于鲤?”
“他与朝中的那些权贵不一样,乱世之中百姓皆苦,若是没有一位开明的掌权者,他们只能过得更苦。”赵正则笑笑,“与之相比,我的个人恩怨算不上什么。”
“当年大司马兵临皇宫那一夜,你是不是也在宫中。”
“对,”赵正则颔首,“说起那天,还是您放小唐进了廷尉狱吧。”
“你们最后把人救出来了吗。”
“当然,您不认识吗?就是跟着姜行的那个副官,叫望月……”他顿了顿,“哦对,我忘了,他在京城的时候还是以女装示人的。”
他们闲扯了几句京城的风月,直到赵正则委婉地问还有多久能回城,他有些体力不支了。
“我替你去送玉玺吧。”张近忽然提议。
“不了。”赵正则拒绝,“我答应于大人将玉玺带回去。”
虽然他不觉得张近是在跟他抢功劳,但即使不是故意,他也断断不会将属于自己的荣誉和战绩拱手让人。
“好,那你记得轻拿轻放,这东西易碎。”张近没有坚持,将匣子交给他,“以及不要总是拿出来看,沾了汗液会变黑。”
>
朝霞升起的时候,于鲤与孟非云才酒过三巡。
他们看似酩酊大醉,手舞足蹈,却在比屋外的晨曦更加清明。大司马的兵卒与于氏亲兵各占庭院一半,手持长枪,针锋相对。
“孟将军啊,”于鲤敬他一杯,“你拉拢南朔的时候究竟开了什么条件。”
“于大人的人头,”孟非云挑眉,“怎么了,于大人怕?”
“怎么会。”于鲤摸了摸仍在自己脖子上的头,笑眯眯的,“我自然是相信孟将军的,毕竟您可帮我除去了缠人的田氏呢。”
“如此便好,”孟非云笑得假惺惺,“我的大司马之位也还要仰仗于氏的人脉。”
他们的合作最早要追溯到孟非云去蜀中之前,但时间长不代表感情深,孟非云越看于鲤越觉得他精明得像南朔,而于鲤知道对方也留了后手,他派张近说是协助赵正则,然而原常侍之首的实力偷偷杀了独吞那玉玺都不为过。
直到赵正则顺利入城的消息传来,两个人才同时松了一口气。
“有了玉玺,拿下蜀中的兵马,蜀王便不攻自破。”于鲤半眯着眼自言自语。
“于大人规划得长远啊。蜀王可是个硬骨头,蜀兵也不一定完全听从玉玺的调遣,说到底,那就是一块玉。”
“玉,但要分谁拿。我于鲤拿,自然不可能是普通的玉。”他悠悠地抿下一口酒,“蜀郡西陲的有个姓吴的将军你知道吗,他不满蜀王很久了,更何况新上任的蜀王是个女子。”
孟非云看他跳上椅子,将剩下半杯酒洒了满堂。
“出身不够,装饰来凑。人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听懂鼓掌!”
孟非云白他一眼,“你少看点话本子,有病。”
赵正则端着玉玺站在门口,看俩病友互相辩论对方的病程更深辩了半晌,不得不用力清了清嗓子,才将视线吸引到自己身上。
“也罢,先确认正经的。”
于鲤从椅子上跳下来,拿过匣子。孟非云也扔了酒盏凑上来。三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于鲤缓缓将匣子打开,华贵的玉静静地躺在布帛上。
——静静地、粉身碎骨地。
惊呼声从不知谁的嘴里冒了出来,震得满堂哗然,院子里把守的兵卒也猛地振作精神,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碎了……怎么会碎的?!”赵正则是最吃惊的一个。
他亲眼看到姜行从树根里挖出完整的玉玺,还比对了图纸无误,即使路上颠簸,也不可能碎得四分五裂,就像是被人活生生在掌中捏碎的——
“张近?!!”
在对面二人的怒目而视之下,赵正则猛地脱口而出。
“绝对是张近,他看过玉玺之后就嘱咐我不准拿出来,一定是那时候偷偷掉包……或者直接捏碎了?!”
“姓赵的你什么意思?”孟非云怒极,“张近查验玉的真伪很正常,你是想说是我从中作梗,要独吞玉玺?”
“我怎么知道你怎么想的,我只是陈述事实!”赵正则不甘示弱,“你以前就喜欢刷阴招,还坑过我,谁知道你是不是要骗于大人!”
“少跟我扯以前的事,你以为你就光明伟岸了?你还不是骗了姜行,我们谁又比谁高尚——”
砰的一声巨响,是装玉玺的匣子摔到地上的声音。
“够了!”
于鲤阴着脸打断他们无意义的争吵,他难得褪去了所有从容的笑意,阴鸷的目光里满是烦躁。
“这块是假的。”他能够断言。这块玉不可能骗到任何人,连拿碎的假冒天子勒令诸侯都不可能。
“孟非云,把张近叫来。”
“我怎么能相信不是你联合赵正则独吞玉玺,还反咬一口?”
“那简单。”于鲤说着,又缓缓地、阴沉地笑了起来,“我把赵正则杀了。”
赵正则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或者压根不是我们之内,是姜行……或者南朔,识破了挑拨离间而将计就计下的套!”他步步后退,为自己高声辩解着,“这一切与我无关!”
“……是吗?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于鲤无所谓地打起响指,“我只是需要有个人为此事负责,而你正好在罢了。”
“你——你竟然——”
“……我怎么?我多伟大啊。”他笑得暧昧又明媚,像他们第一次见,向他伸出援手那一天一样。
“为了报答知遇之恩,你愿意付出一些代价的,对吧。”
>
赵正则仓皇夺门而出。
所幸孟非云对于鲤的决策并不买账。两人都怀疑彼此私吞了玉玺,共同攻蜀的合作破裂,整个陆安王府沦为了反目成仇的战场,在追杀他之前先打了起来。
但要活着逃出王府也并非易事,偌大的府邸几乎没有一处不被硝烟蒙蔽,他贴着墙角慢慢挪动身子,却还是猝不及防被一柄断裂的横刀直取面门。
“——!”
铿锵一声,冷刃被长剑弹开。
在青年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被人拽至半空,再重重摔在马背上。压根来不及爬起身,马儿就如离弦的箭一般往外冲逃。
“抓紧。”
望月横剑挡开不知哪儿飞来的流矢,仓促嘱咐他。
“呃——好,我……”
“闭嘴,出去再说。”
赵正则的疑问都被吞在风中。望月出现在此,说明姜行也没有离开——果真,计划失败的源头是姜行,可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识破诡计的?
赵正则趴在马背上重重地呼吸着,刀枪的声音逐渐被马蹄抛在脑后,望月才放慢了马步,停在了山峦层叠的荒郊。
“盟主。”
姜行从树上翻下来,看着失力的赵正则跌落在地。
“究竟为什么……”他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什么时候……”
“记得前天在茶馆,我问你那袋桃脯的事吗,”姜行道,“你怎么回答的。”
他又不是狗,当然不可能从桃脯的纸袋上闻到南朔的味道。只是看着赵正则神情诡异试探一下,谁知对方真上了钩。
当时赵正则口不择言,他无法坦白自己在二人之间挑拨离间的行径,只能谎称——
“我说,是姜舟从蜀中寄过来的……”
“我姐姐已经死了。”姜行打断他,“可以说是被孟非云间接害死的。”
在姜行平静而冷漠的视线中,赵正则惊异地倒抽一口气,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他这才意识到唐朝岁临走前那番话的弦外之音。
“南朔不会跟他合作的,他自责都来不及,所以你们所谓的计谋从一开始就不成立。”
“那孟非云怎么什么都不说?!”
“他那人,被南朔捧两句就能上天,哪里还记得姜舟这档子事啊。”
……得意忘形,忘恩负义,还真是孟非云能干出来的事。赵正则大吼一声蹲在地上,真想给那傻叉头上来两拳。
“走吧阿月,回去补觉了。”姜行打着哈欠,“跑一晚上,困死了。”
望月点头,看赵正则手脚并用地抓住他的马鞍,落满了脏灰的狼狈脸上写着不可置信。
“你们……不是来杀我的?”
“还恩,你之前救过我。”望月冷静地拍开他的手。
赵正则面露喜色,上前两步想与他们互诉衷肠,回答他的却只有一阵急促的马蹄,清朗的声音随着尘土扬起又落下。
“从此恩怨两清,江湖不见。”
赵正则久久地伫立在原地,看着两匹马在初升的日轮下化成山脉中流淌的两颗小点,难以名状地郁闷与悲凄从心头泛了上来。
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他扑通一声跪坐在地,蜷缩起身体号啕大哭起来。
>
走进群山掩映的山林之中,姜行放缓了马步,他身侧的望月沉默地回头,望向遥远的哭声。
“觉得不舍吗?”
“嗯,但是除了分道扬镳,别无他法。”
望月重新收回视线。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姜行说,“想好之后怎么办了吗。”
“想不出。”望月故意让马蹄踩过一根根枯枝,发出沙沙的声响,“让于鲤和孟非云自相残杀就已经够让我绞尽脑汁了。”
“我倒是觉得你第一次,已经做得很好了。”
“盟主不生气吗?”望月眨眨眼望向他,“很多事情瞒着你是我的主意。”
姜行有点笑不出来,瞪了他一眼。
他也是昨晚才听说这出计是由望月起草的,南朔觉得一石二鸟挺不错,就辅佐敲定了细节。
真正的玉玺一直被姜舟保存着,最后交给了望月。山脚挖出的玉是他埋的,掉包也是他命令张近的。至于他想保护蜀中的原因就更简单了——小唐和阿弦都打算在蜀中定居。
“结果也挺好的,”望月默不作声地把马拉得远了点,“小唐说吵吵更健康,反正分也分不了——诶哟!”
姜行用刀柄敲他的头。
“下次我不把南朔借你了!你自己想复兴大丰的方法去吧!”
“……说到这个,盟主知道真正的玉玺在哪儿吗?”
望月神神秘秘地凑近了,他的嘴角扬起了一根牛毛宽的弧度,但姜行知道,这已经是他情绪非常高昂的时刻了。
他看他转开自己的剑柄,一块已经被震成粉末的玉稀里哗啦地落了出来,天女散花似地如同蒲公英被风带向远方。
姜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放生一方镇国玉玺,就像放生一只金丝笼里的小鸟。
“带给这么多人痛苦和折磨的东西,就结束在这里吧。”他轻轻地说。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