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淦,宛达那孙子真泄洪了!”
这场比往年更早的春雨一连下了九日。
最开始人们为今年或许能有个好收成而雀跃,可渐渐的,那片笼在广梁人头上的云始终没有消散,反而那岭扬江的源头因为这九日的雨,水位突然上涨,甚至漫过了木尔斯草原。
刚放下包袱的平芜连衣服都还没来得及换,手里抓着母亲递过来的布擦了擦头上滴下来的雨水,就准备叫商队的伙计去雍州和盛州的交界救人。
陈京观他们到达雍州时已是半夜,可是刚经过了洪水洗礼的村庄没有人敢入梦。
家住在半山的人有幸躲过一劫,而最下游的人多半都随着洪水飘到了不知名的地方。现在但凡家里还有灯的都点着,就为了给活着的人留个念想。
如今这陆地上水天一色,那点点煤油灯也似与天上的星星汇成一片。
“你等等。”
陈京观出声叫住平芜,冲他摇了摇头。平芜本来执意要去,见陈京观渐渐冷了脸,嘴里骂了一句,转头坐在了榻上。
“十日前就有人说宛达泄洪了,那时候要是早做些准备,也不至于淹到盛州,雍州地势还稍高些,那盛州完全就是平地,阙州那些达官显贵也真不怕一路淹到他脚下!”
陈京观没搭话,他听着外面的雨声,抬头看了看头顶的瓦房,就连商队的房子都有了漏雨的迹象。
“可你现在去,有用吗?”
“能救一个是一个!那都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人!”
平芜年纪还小,眼睛里的泪早从进屋时就蓄满了,如今陈京观的话一出,那眼泪便夺眶而出。他朝着陈京观咆哮,可是他知道陈京观说得没错。
“我与师父要议事,接下来的事情你就别管了。去看看你母亲。”
平芜听出了陈京观语气里的愠怒,悄悄擦着泪,透过手背望着他,见师兄不再言语,便只好起身行礼后去了偏房。
虽说广梁今年第一茬黄粱米已经收完了,但是家家户户基本都还盼着太阳,还没开始晒,更少有人卖出价格。
如今这一场春雨,那囤米没被冲走的已是少数,剩下的发霉的发霉,生虫的生虫,基本上浇灭了广梁接下来半年的所有收成。
正堂里的宁渡坐在八仙桌旁,他前两天从雍州交界接了几个盛州官家搬家的活,现在也刚忙完,手里一边拿着馒头啃,一边翻着陈京观刚带来的账簿。
“师父,”陈京观叫了一声,给宁渡倒了一碗茶,“这册子都能对上吧。”
宁渡“嗯”了一声,接过陈京观的茶,顺了顺嘴里的吃食,合上账册。
“你不光想说这个吧。”
陈京观身体一滞,微微点头,坐到了宁渡对面。
“这场天灾**,广梁就这么受着?我们就这么等着?”
宁渡没有说话,半晌了才起身。
偏房里灯亮了,江秀抱着两个儿子失声大哭,他们的房子虽然破,可那是她与亡夫半辈子的积蓄,那是她的婚房。
“不受着能怎么办,那崇明殿里坐着的人,从来只关心自己心里的阴谋算计。况且南魏除了广梁还有遥景,只要短不了他嘴里的吃食,他自然不在乎。”
宁渡的话引得陈京观冷笑了一声。
那高位上坐着的哪里是百姓的天子,分明是是百姓的蠹虫。
“那盛州已经河水倒灌两日,今夜又是一夜的雨,他们撑不了多久了。”陈京观说完顿了顿,“阙州,当真没有一点消息?”
宁渡听得明白,这句话是陈京观问他自己的。
要论阙州的冷酷,他比谁都更有体会,可宁渡还是要再给他泼上一盆冷水,好让他记得更清楚些。
“你以为这时候谁还能出得起这么高的价,”宁渡一边说着,一边甩给陈京观一张收条,“只有盛州的知州和最大的盐商啊。”
昌用商行门口的车马还在往那两座新起的院子里送东西,里面的人热热闹闹的准备吃晚饭,门口的小孩吵嚷着让母亲再给买一份盛州特产的黄米凉糕。
他们甚至不知,明日会不会有恭贺乔迁之喜的人上门。
“只有盛州抵住洪水,才能确保洪水淹不到阙州。他们心里的算盘,打得真响。”
陈京观手里攥着那个收条,语气里尽是冰冷。
“师父,我去救。”
闻言,宁渡转过身,他看着一直低着头的陈京观,眼睛与其说是诧异,更多的倒是心疼。
“你又绕路去看了?”
陈京观没回答。
瓦缝的雨水一滴一滴落在八仙桌上,有溅起的水珠湿了他的衣角,也有忽而落下的水珠砸在他的发梢。
可他就紧紧盯着那张银票。
“那是你为了父亲谋划了这么多年的准备,你确定,现在就是时机吗?”
“这世上没有百分之百的事,可他拼了命护着的百姓,我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死了。”
陈京观的话掷地有声,他再抬起头时正对着宁渡的目光。
宁渡知道,陈京观已经下定决心,便也不再说话。
“我与他都等不起了。这一场水患,或许也是天在催我。”
明日,是陈京观父亲陈频的祭日。
这八年间无数个远远地一瞥,早就把那根刺一次次拔出又插入,一次次鲜血淋漓。
风霜带走了京观原本的模样,留下的只有日益模糊的记忆和愈演愈烈的决心。
翌日清晨,一夜的雨之后云层不再如前几日般压抑,可是依旧不见太阳的踪迹。
天刚泛青,雍州城边一队车马从昌用商行出发。同时,一支部队自平州、凌州跨过了敬安山。
其实早在半年前,昌安营的军户造册上就陆陆续续有人被除名。
但因为来办的人是陆家小爷陆栖野手下的桑柘,而且那些人多是退伍失孤的鳏夫,主管的人也便没有多问。
时至今日,当这一万人出现在雍州边界时,陈京观多年的谋划才现了雏形。
“少将军,平远军所有将士共一万零七十三人,现已全部归队,听您调遣。”
队伍打头的男子似是这支队伍的将领,鬓角处已尽染霜白,他见到陈京观便立刻下马行礼,将手上的雨水擦了擦,从怀里拿出一份信递给陈京观。
“这是陆小爷给您的信。”
陈京观闻言拍了拍眼前人的肩,道了一句“辛苦”,然后伸手接过那封信。
信上只有寥寥数笔,可落笔处却尽显苍劲。
“从此,北梁再无这些人的姓名。”
虽说这一切是自己一力促成的,可真当这些人的姓名压到自己肩上时,陈京观才切实感觉到了责任。
这一次,他没有退路了。
“时至今日,各位依旧还是自由的。想要走的,我会让栖野还给你们户籍,至少,你们在北梁还有一口饭吃。但如果留下了,今后,你们只有一个名字,平远军。”
陈京观此话一出,原本连夜行军有些疲惫的兵士都扬起了头,目光如炬般盯着说话的人。
为首的将领偏过头看着陈京观,说起来,他儿子若没上战场,也应当和陈京观一般大。
“我们是北梁的军户,天生只有打仗这一个选择。陆将军是好人,可他救不了我们。如今,您和陆小爷给了我们这个机会,这场仗,我们打得心甘情愿。”
那人的话一出,旁边的兵士也都齐声附和,依稀间,陈京观能听到他们压抑在喉咙里的哽咽。
北梁是军事起家,故而预备役人员是国家的第一资源。
北梁开国皇帝打下北梁七城后,将在籍士兵全部入了军户,一代为兵,世代为兵。
军户家的儿子,到了一定年岁便要入营,就连军户家的女儿,也只有嫁于士兵和自己入伍两种选择。
最初的军户制解决了北梁开国局势不稳的困境,让许多为北梁卖过命的人有了口饭吃,但随着北梁的发展,军户制却成了对这些人最大的限制。
他们的存在,更像是这个军事国家大肆侵略后的印迹。
而将领口中的陆将军,是与北梁如今的掌权人元衡,一起谋划八年前吞并东亭之战的陆晁,他出身军户,但官路亨通。如今自己是北梁的昭武将军,长子可承袭爵位,次子也可自行择业。
但自北梁实行军户制以来,只有陆晁用一身的伤和累累军功换了自由。
“好。”半晌,陈京观缓缓开口,“承蒙各位信任,平远军今日成军,来日,各位都是功勋!”
语毕,陈京观抬手示意,部队便开始向前行进,而他等着前头的人走远了,便拉住自己身边的将领,将自己的平远军令给到他手里。
那人本想要推脱,却被陈京观压了下来。
“董叔,这军令只有您能受得。”
被叫做董叔的将领原名董辉,他前半生为了北梁鞠躬尽瘁,可最后只落得个满门忠烈的牌匾,现如今再穿上这身盔甲,他心里思绪万千。
“您放心,我们怎么出去的,我们怎么回来。”
陈京观听得出董辉语气里的决绝,而他挂起笑轻轻摇头。
“咱们今日,不是去打仗,而是去救灾。”
董辉愣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
“岭扬江洪水,南魏皇室见死不救,如今河水倒灌已经淹了半座盛州城。我知道我最初与你们说的,是我要去阙州讨一个说法。可如今,我想先救救曾经于我有恩的乡亲。咱们手里的刀,杀得了仇敌,也当得了英雄。”
陈京观说这话时,董辉想到了第一次见他的情形,他永远笑着,将力量融进眉目之间。
“您是少将军,我们只管听命。”
董辉朝着陈京观深深举了一躬,然后翻身上马走到了队伍前头,将军令传到了各个分阵。
至此,平远军自雍州起势。
之后半个月,陈京观与董辉各领一队人马,分别从廊州道和雍州道走,沿路将马车上的粮食分给灾民,帮着各地自发形成的救援队伍抢救还活着的百姓。
后来他们的装备不够了,就徒手在泥浆里挖。
虽未打仗,可也是满手鲜血。
等着雍州和廊州的灾情基本控制住了,他们又动身去了广梁最南部的盛州。
因为地处广梁平原南部,而广梁本就由岭扬江冲积形成,故岭扬大水裹挟着广梁的土一起汇进了盛州,有很多不甚坚固的瓦房都被毁于一旦,更莫说临近村野的草屋。
盛州知州在接到宛达要泄洪的消息后就开始着手搬家,但是为了防止乡民暴乱,全然隐瞒了这一消息。
盛州北部的人还可以及时撤往廊州和雍州,盛州南部的人却因没有官令无法进入阙州,致使洪水发生倒灌的时,盛州的几个小村落几乎无人生还。
“少将军,那几个南部的村庄还去吗?”
董辉跑到了陈京观旁边,原本墨蓝色的盔甲里衬已经让汗水和泥水浸成了黑色。
他刚给几个有些失温的小孩灌了些姜汤,吩咐手底下的人继续去搜幸存者。
“去吧,咱们去看看阙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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