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白未晞

夜色沉寂,申城街头只余巡夜人手中的零星灯火晃着。

褚宅西北三里外,一道深宅重门正隐于梧影之中。

门无匾额,也无公馆姓氏,唯有两尊青石狮立于阶前。

院门常年紧闭,甚少有人出入,如今已是午夜,二楼的灯却仍亮着。

脚步声由远及近,女佣回过头去,看见梅香过来。

她裙摆微晃,步声细碎,面上冷得不动声色。

“梅小姐。”女佣低下头,将手中盛着茶盏的推盘向后拉了一寸,为她让出路来,“老爷一早便将自己关在里头,我们都不敢敲门,水和饭都没送进去。”

梅香停步于门前,将手搭在冰凉的门锁上,眉心微动,眸光沉了又沉。

“你下去吧。”她吩咐。

那女佣应声退下,梅香才自手包中取出那串有些泛旧的黄铜钥匙。

钥匙入锁,她轻轻转动手腕,“咔哒”一声,门开了。

梅香闭眼,心口一松,暗暗庆幸并没反锁。

缓缓将其推开,屋内漆黑一片,唯有那半月形西洋小厅被朦胧的月色笼着。

四扇高窗嵌于弧形石墙之上,光从高窗斜照进来,斑驳如落雪,将整间屋子割成静默的黑白两色。

窗外便是水道尽头,旧时私家泊口早已废弃,如今只余黑水浮波,与月色相抵成影。

南峤独坐于藤椅上,身后是雕花屏风,面前陈一方乌木长几,烟灰缸里已然堆出一道斜崖。

“少爷。”她轻轻唤了一声。

他没有回头,仿佛早知来者是谁。

他将那张薄得透光的报纸举至眼前,南殊的面容被光映得模糊,唯眉眼间那一点与他相似的倔强,清晰如见真人。

“看看我姐姐。”南峤将手中明灭不定的烟头别去一旁,才探出指腹去抚纸上那人,“宣布婚讯的报纸上,竟都找不到两个人并排的影子。”

旁人只看见这场政商联姻的浮华,唯有他,透过姐姐那张静默的单人照,看到了褚家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梅香并未开口,只是从手包中取出一个信封,轻轻放在那乌木长几上。

南峤随着她的动作看过去,那只熟悉的信封映在眼里,里头的两本证件都在。

缓缓将其展开,上面两张模糊的照片,一个是他姐姐,而另一个人,眉眼间的轮廓与他幼年时像的惊人。

这一刻,仿若命运将他的脖颈死死扼住,疼到无法呼吸。

“她没拿?”喉咙不断的上下起伏,却还是抑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

“小姐说,她无论如何都是褚家的女儿,不会弃褚家于不顾。”梅香将南殊的话一五一十转达。

“好......”这一声叹,仿若夹杂了他全部的悲怜与无力。

将里头的支票一张一张取出来搁在桌上,垒成一座无用的金山。

“这么多钱在你手里,为什么不带着你的女儿走啊?”说完,他便不合时宜笑了。

像在骂她,更像在骂自己。眼角却在不经意间,多出了一行浅浅的痕。

她没即刻回答,只是将掌心搓热,轻轻按上南峤的额角,也替他掩去了那一瞬间的脆弱。

“少爷觉得,我会走吗?”

语气轻的几乎听不出悲意,但每个字又都沉重如石。

半晌,她没听见回答,只是掌心被泪灼着,湿了又湿。

一截如玉的葱指从他身后覆来,接过了梅香的动作。掌心微凉,力道却比方才更稳。

他未动,也未说话。

这熟悉的气息,他不必回头也知道,那是曾跟他共享过一个心跳的人。

她站在他身旁,指腹还贴着他眼角的泪。

他很想问问她为什么,可话到嘴边,竟无语凝噎。

只得缓缓将头靠在她的腰腹上,任由泪水沁湿那泛着粼粼波光的衣料。

那是一种近乎孩童般的姿态,像是回到了出生前的某一刻,他只有她。

他没有出声,只是肩膀一抽一抽地颤着。像小时候犯了错被父亲打,哭着来找姐姐时一样。

南殊任由他这样抱着,抬手轻轻覆上弟弟的后脑,一下一下安抚着。

“回家吧,好吗?”她问。

“家?”他哽咽着吐出这字,泪意更甚,“南殊,我们的家早没了……”

南殊没有反驳,只静静看着他,目光一瞬间混沌下去。

她没有说“家还在”,没有任何安慰式的谎言。只是轻轻俯身,将他额角汗湿的发抚顺,像从前千百次那样。

“我留在这陪你。”她低声。

梅香闻声,忙去将内室的灯挑亮。南殊扶着南峤起身:“走吧。”

屋外的风吹过高窗,枝头的树叶拂着玻璃轻响,像是旧时褚宅花厅里传来的某场箫声残调。

卧房烛影静谧,南峤躺在暗绿色的锦被上,依在南殊膝头,泪意已尽,只抬手轻轻转动着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她靠在床头,一手抚着弟弟的耳朵,眼神探出窗外:“这宅子很不错,环境清幽。你什么时候置办的?”

南峤好像没听见她说的话,只顾着把玩那枚戒指,将它转到灯光下,映出有些刺眼的光:“真大,真好看。”

他顿了顿,又将戒指轻轻滑回她指上:“沈承昱……挺舍得的。”

“我在问你话呢。”南殊拍了下他的额头,话里带着几分无奈。

“嗯......”他轻吟一声翻过身去,“两年前吧。手里有点钱就买了。”

他嗓音含混,像在掩饰什么:“我想着万一哪日跟他翻了脸,我们两个没妈的还能有个安身处。”

南殊没立刻说话,看着窗外发了会儿呆。

“我们不能像她一样,被困死在这无休无止的斗争里。”她抬手覆上南峤的发顶,指腹轻揉,像是在劝,又像在告别,“我们要有自己的路,你明白吗?”

南峤闭上眼,将脸埋进她膝头,像个犯了错不愿认账的少年。

他其实早就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助长那份恨意生根发芽。

几度想要抽身,可每当午夜梦回,那一年的血与泪现在眼前时,他便知道,自己这一生都无法真正得到解脱。

“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他倔强开口,手却不自觉的紧紧攥住她衣衫的一角。

“因为你还在这儿。”她望着远处天边泛起的那点白色,一字一句道。

南峤抬头看她,眼圈泛红,却没让泪落下来。

“睡吧。”她低声,“一辈子的事,一晚上是想不通的。”

说着,便将被子拉起盖到弟弟身上,轻拍他的背,直到均匀的呼吸声响在耳畔。

二人归家时已是次日傍晚,刚进门,便听见南音急切中压着一丝怒意的声调:“你又闹什么?南殊明天一早便要登船,今晚是她的送行宴,不要再起争执!”

绕过屏风,见南彻从楼上冲下来,手中拎着一份揉皱的报纸,边跑边叫:“褚南音你真了得!二姐那么烈都让你给逼住了!俩人连张合照都没有,你就往报纸上登!这不是逼婚是什么!”

他神情激动,口不择言:“你惯会用这些下作手段!清月就是这样被你逼走的!”

猛然转身,倒着跑了几步,试图看清南音反应,却一个趔趄扑倒在小厮怀里。

那人连忙去扶,却被南彻一把推开:“别拦我!我要见父亲!”

从地上爬起来就往书房奔,仿佛身后正追着什么惊天大秘密。

南殊怕被他撞到,忙后向后退了一步。

同南峤对视一眼,两人便都有了各自的猜想,跟在南音身后一道过去。

褚衡仁正在书房换衣,才扣上袖扣,就听见外头杂乱的脚步。

门砰一声被推开,南彻大步冲上前,打的褚衡仁措手不及。

“你又要干什么!”他怒斥。

“爸爸!”南彻喘着粗气,像是刚奔了整条街。

气还没导匀,就急着开口:“受伤后的些日子我也想明白了,这个家乱到今天这个地步,全是我大姐从中作梗!”

将那报纸拍在桌上,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她给大姐夫挑妾,放纵我,扶大哥,送二姐远嫁!她早就安排好一切,连褚家谁继承都替您定好了!”

“你在胡说什么?”褚衡仁捋着袖口皱眉,只想命人再给这个疯孩子关回去。

褚南音,是他四个孩子里最听话懂事的。纵使婚姻不顺,也总归没起什么大乱。

“您知道吗!”南彻猛地提高了声音,眼里泛起几分血丝,仿佛是压抑多日终于决堤,“秦如栖,根本不是什么大姐夫的青梅竹马,她是大姐给大姐夫量身选的!秦如栖的信就在她梳妆台抽屉的夹层里!”

但褚衡仁根本不信,也不愿多费口舌:“来人!把他带出去。”

“爸爸!”南彻高声,眼里已盈起泪来。

小厮推门而入,刚要上前却被南峤拦下。

他上下看了南音一眼,终决定开口:“父亲,我觉得南彻说的这些话,并非无凭无据。”

此话一出,就连南彻本人都惊在原地。

头上被哥哥打出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叫他根本不敢相信这是褚南峤能说出的话。

褚衡仁闻言也是一愣,这才瞧见刚刚归家的大儿子。目光自南峤身上扫过,神情未变,手却微不可察地收了收。

他清楚这个儿子几乎不会插手内院的事,今日贸然开口,背后多半真的有事。

“……去她房里看看。”他沉声。

几人几乎是同时动身,南音怔了一瞬,也随即默然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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