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承昱站起身,点头时目光深沉,将南殊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拂晓即起,二人便各自奔走。连着几日不眠不休,也未曾喊累一句。
七日后的深夜,兰都的细雨敲在窗棂上,公使馆的灯光仍亮着。
沈承昱坐在办公桌前,手边是一份尚未批阅完的公文。南殊蜷坐在沙发一角,低头细细核对着每一位捐款人姓名与金额。
过了许久,沈轻叹一声,放下笔,眉间微蹙。
南殊察觉,抬头看他一眼,随即起身,赤足踩在厚地毯上,走到他身后,屈膝跪坐于沙发扶手上,解开了他领口处的两颗扣子。
将手探进去搭上他的肩头,轻轻替他按揉起来。
“我听说,南峤今日发了电报过来?”沈承昱闭目开口。
“嗯。”她点头,“没提战局,只说家里没事,叫我放心。我大姐也在组织商会捐款,为鼓士气,她以褚家的名义带头认捐了三十万美金。”
“……你大姐,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怎么打舆论仗。”他调侃一声,气氛顿时放松不少,“华侨会组织得怎么样了?”
“明天我去见一位政要夫人。”南殊回答,语气带着些漫不经心,“她说愿意代为牵线。”
“谁的太太?”沈承昱略偏头。
“兰国内政部的政务次官,威尔森先生。”南殊说着,手上动作不停,“他太太伊莎贝尔说来,还是你的同乡。”
“她不是兰国人?”
“她当然是。”南殊笑了笑,“只是她外祖父,是清朝外派兰国的洋务使节,家里讲的是京片子。她讲起中文来......”
她故意拉长尾音,凑近贴在他耳边轻声说:“跟你一个腔。”
沈承昱一愣,随即低低笑了出来,似是想起了什么旧事。
可笑意未落,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
二人同时一惊。
南殊下意识松手,起身退回沙发坐好,动作娴静如常,唯脚边一只鞋没来得及穿上,歪在地毯上。
陶凝匆匆闯入,手中拿着一份加盖红章的文件,抬眼看到屋中情景,猛地止住脚步,脸色微变。
“对、对不起沈先生!”她紧咬下唇,低头连连鞠躬,语气难掩慌乱,“是急件,我没找到陈秘书,只好自己送上来……”
沈承昱咳了一声,抬手示意她过来。
陶凝垂着头,快步上前欲要放下文件时,袖口却不慎将桌角的几页公文扫落。仓皇俯身去捡,却听间头上传来指节敲击桌面的声音。
她这才觉得自己耽误了时间,即刻起身先将那文件放在沈的面前,才再次俯身去捡地上掉落的纸。
行至南殊脚边,她动作不住的顿了一息,只是又很快克制住指尖的颤动,强装无事的将纸页理起。
“陶秘书......”南殊的声音自身后幽幽传来。
她转身,始终低着头,可眼下的乌青与面上的憔悴还是落进南殊眼里。
她眉头微动,心疼这些为国操劳的人,便柔声安抚道:“注意休息。”
“谢夫人关心。”她不大自然的理了两下耳后被汗水打湿的发丝。
此刻沈承昱也行将那份急件批复完毕,递回陶凝手中时神情已恢复如常:“辛苦你了。”
陶凝略躬身,视线不敢乱瞥,匆匆退出门去。
门关上的一刹那,她一步一晃,几乎是跌着靠上了走廊尽头那片冰冷的瓷砖墙。
她刚才……到底看到了什么?
手从衬衫里抽出来的姿势,那神情的慌乱,扣子未系完的样子。她不是没见过别的夫妻,可那都不是他,不是那个一丝不苟、洁身自持的沈先生。
她将手重重落在文件夹上,试着把这些不该有的想法压进脑底。可胸口还是乱的,一塌糊涂。
屋中一时沉默。
沈承昱偏头过去,只见南殊重新将腿收好,拉过一旁披毯盖住自己,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实在惹人发笑。
“你慌什么?又没偷又没抢。”他调侃。
南殊正低头整理衣衫,听这话,难免有些羞涩。
他却又不合时宜的低声发笑。
南殊气急,一把将桌上的华侨手册“啪”地抽走,抬眸睨他:“下不为例。”
“谁?她,还是我?”沈承昱挑眉。
她没再理他,抱着手册朝楼梯走去,边走边道:“我说我自己。”
她走得急,连捐款数额单滑落一张都没发觉。
沈承昱看见,俯身捡起,追上两步递上前,眼里掠过几分讥讽:“褚小姐,国难当头,先放下私人感情吧。”
她听这话脚步一顿,又一步步折返下来。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才咬着牙根开口:
“褚小姐,哪来的私人感情?”
那“小姐”两字,她咬得极重,像是要在他面前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
猛地将那张单据从沈承昱手中抽走,纸页边角划过指腹,火辣辣地一痛,她却仿佛没感觉一般,只想赶紧离开这个疯子。
太有人味儿果然做不了外交官,只有沈承昱这样冷血的人,才能将话舞成刀子。
但晚上这点插曲,也不会影响她次日踩上黑漆皮的玛丽珍高跟鞋,前往贝尔格莱维亚的三层白砖老宅赴约。
伊莎贝尔早早便携人等在门口了。
金发碧眼,身形纤直,妆容素净却不失仪态,举手投足都带着学院派训练出的分寸感。只是眼尾那一丝微钩,总叫人恍惚想起哪幅泛黄的东洋仕女画。
“南殊!”她亲自上前牵起来人的手,与其热络贴面,“我真想你,有好多话想和你说。”
这话倒不是寒暄。毕竟二人幼时于英国一同读书,也称得上闺中密友。
“我一回来就想来看你了,谁知你身子一直不好。”南殊笑着回礼,抬手接过小厮送上来的,由牛皮纸包着的一提东西递到伊莎贝尔手中。
麻绳于真丝手套上留下一丝碎屑,她丝毫不在意,反而眼底还泛起些许涟漪:“也只有你会记得我这点怪毛病。”
“四物汤,还有两包阿胶和党参。”南殊知道她受爷爷的影响,从小便有服食中药的习惯。如今她刚伤了身子,送这些为礼,再合适不过了。
“你对我最好了!”她虽年轻,但一笑起来,眼角还是会泛起一到难掩的细纹。
亲昵的挽起南殊的手往屋内去,语气带着几分嗔怪:“你的婚讯,怎么没告诉我?”
“事态紧急,我们没办婚礼,不过是家里人吃了顿便饭。”南殊俯身坐在铺了鹅绒垫子的沙发上,稍加遮掩的回答。
伊莎贝尔立刻便明白南殊话中的意思,眼神黯淡下去:“北平的事我都听说了,我会帮忙牵线。只是难为你,这么远追随他而来。你不后悔,对吗?”
南殊指尖微顿,微笑却没接话,只是低头抚了抚指上的戒圈。
伊莎贝尔靠在长沙发里,侧过身,低声笑了一下:“我看记者带来的照片,沈先生看你的眼神里满是疼惜。”
她终于抬眼,却依旧没有正面回应,只巧妙地转移话题:“别说我了。你和威尔逊,如何?”
“你猜得到的……”她垂下头去,不大自然地转动了一下那只描着蔷薇藤纹的骨瓷茶壶盖子,细瓷盖轻轻一响,将叹息一并闷下。
“他说他爱我,我爸爸就把我嫁给他,我们相敬如宾。”
说着,便提起茶壶为南殊到上一杯。怕热气冲了香味,还特意在杯口搁了一片干玫瑰。
“他疼你的,对吗?”她的眼神湿润,似乎迫切需要一个肯定的答案。
南殊端起那杯浮着干玫瑰的茶,没有急着入口。
花瓣在热汤里旋转,红得像被薄雾罩着的落日。她垂眸看了很久,像在等那抹颜色沉到底,再慢慢开口: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愿意带我出来,就算疼我了吧。”
声音很轻,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哑意。
南殊顿了顿,指腹在杯沿上摩挲,像是要把那一点余温压进指纹。随后抬眼,对伊莎贝尔温和的笑道:
“但我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我失了体面,这或许救已经足够了。”
她没有说“他爱我”,只是将答案用一些弯弯绕绕的话缠住,留在一个谁也拆不开的缝隙里。
伊莎贝尔望着她,指尖还扣着茶壶盖,唇角却慢慢松下来。那一点湿意终究没落成泪,只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轻叹。
南殊把茶轻轻推回她面前,笑意浅淡,顺着茶香一起弥散开去:“等这场乱局过去,我们再分辨疼惜和爱也不迟。”
“到时候,我陪你去看泰晤士的春水,也让你陪我回吴淞听潮。”
一语既是承诺,也是当下求而不得的愿景。
伊莎贝尔垂睫,只把那句“好”含在茶雾里,终究没再追问。
南殊回到公使馆时,天已经黑尽了。
可这栋房子,如今是系统里必须分秒运转的钉子,日夜灯火通明。
下车时刚好碰上陈彬小跑着出来,南殊本不想耽搁他办公,便没打招呼。
但陈彬倒是自己停下脚来:“夫人,沈先生说今晚有连夜会议,叫您不必等。”
“我知道了。”南殊点头,他即刻便欠身走了。
自那天晚上的急电之后,这样的事常有,她也都见怪不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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