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车厢便一瞬静了。
南殊轻轻“嗤”了一声,不大不小,带着几分厌烦。她将脸别向一侧,眼尾的光轻挑,若有似无的夹了那人一下。
沈承昱终于抬起头来,看她一眼,眼底的锋锐淡了几分。
伸出手来,轻轻刮了一下她鼻尖,语气低缓:“你呀……”
那动作不重,带着点藏不住的熟稔和宠溺,却被南殊一把推开。
她的力道太重,沈承昱被推的整个人向后倾了一瞬。顿时气不打一出来,指着南殊那张倔强倨傲的脸咬牙道:“你等着。”
南殊没答,只将目光从窗外收回,唇角慢慢翘起一抹得意。
行至公使馆,刘参赞带着公使夫妇参观了接待厅与议事间,直到日头西斜,方才各自散去。
公使的生活区位于整座官邸的东南侧,独辟一隅,两层打通。前厅布一间办公室,用于临时办公或夜间的紧急会议。
厅中壁炉仍燃着,暖黄的火光映得深色地毯泛出绒亮。一座旋转楼梯于其正前方蜿蜒而上,扶栏为乌木雕花,嵌铜线,细致得挑不出一丝错。
南殊跟在沈承昱身后一路走进屋内,只觉得气压低的吓人,便想开口化解:“你从前在英国的时候,也住这样的屋子吗?”
“不是。”他冷冷吐出一句,弯腰拿起床头那只瓷壶,给自己斟了一杯水,才接着道,“从前为了方便,我都住在办公室旁边。”
南殊见他态度冷淡,便没有立刻答话。好似漫不经心的朝旋梯上方望了一眼,一角绣金帷幔与水晶灯的光影于楼梯的尽头若隐若现。
而后上前两步,于壁炉旁的那张弧形长沙发前坐下,随手解开了脖颈间的一粒扣子。
沈依旧沉默,端着自己的杯子缓缓抿下,余光都没扫她一眼。好似那边坐着的不是他的新婚妻子,而是随船而来的另一件行李,甚至不值得为之添一盏水。
南殊也不是能忍的人,索性直接翻脸:“你做出这副样子,是在给谁脸色看?”
没人声,唯有纸页翻动哗哗作响。南殊转过头去刚要捡些更难听的来说,却直接被一纸公文糊上了眼。
她手指才动,那纸便倏然一收,仿佛是被人刻意逗弄。
沈承昱没抬头,只三两下将纸对折,“莎"一声将折痕压的如刀锋一般,递到南殊面前。
这次她没伸手去拿,事先狠狠瞪了沈承昱一眼才去读上面的字。
原本还想着今夜无论如何,必须大吵一架才肯罢休。可一字一句读下去,南殊的气却消了大半,到最后就连嘴角都挂起了弧度。
“愿贵使伉俪顺安。夫人褚氏,别后时常忆起,望安。”
这是那道折痕下的第一句话,也是这整张电文的最后一句。落款处,明晃晃的写着贺少卿的大名。
“你老相好在问候你呢,褚氏夫人。”沈承昱将其抽走扔在桌上,阴阳怪气。
南殊愣在原地沉默了几秒,忽而轻笑一声,起身走到桌前,将那纸张轻轻理到桌面的一角。
“他倒挺念旧。”语气不咸不淡,“只是讲得太迟。”
说着,南殊便已将步子挪动到沈承昱的身侧。动作从容的抬手拎起他喝了一半的水,浅浅润唇,声音便清亮不少:“我跟沈先生,在船上同床共寝室多日,如今这身边,怕是暂且容不下旁人。”
那电报本是例行确认药品通行的公函,贺绍卿却偏偏在末尾夹了句问候,藏得不咸不淡,倒像是故意试探。
沈承昱本想借此机会好好测一测南殊的心思,没成想计划落空,到给她搏了一个表忠心的机会。
心下不悦,只能用水压火。于是一把夺过南殊手中的杯子一饮而尽。
瓷杯落桌发出一声闷响,仿若为他的怒意盖下一章:“我说我喝完了吗?”
说罢便转身上楼,步子极快,仿佛再多留一秒就会被她看穿。
南殊站在原地,指腹还残留着玻璃杯的温度。仰头看他的背影一阶一阶远去,只觉得这人嘴硬心软,像极了不肯认输的孩子。
忍不住轻笑一声,一边系着领口的扣子,一边踏上楼梯,连同声音也跟着步子节节攀高:“沈承昱!你把话说清楚!”
沈承昱不理,一头扎进卧室反锁了门。
南殊被堵在外头,气的跳脚:“你有本事,就一辈子缩在里头别出来!”
没动静,直到回声散了他也没理。
褚小姐也不是受憋的人,见状拔腿就走。
只是刚走两步,便听见了身后的开门声。腕处多了一股拉扯的力,她回头白了眼那人,却还是顺势被他拽了进去。
嬉闹声不绝于耳,连带着整座阴沉的使馆都活络起来。
这边的初夏,到比申城还湿润许多。阳光淡薄,清晨常有鸽子在中庭屋檐下落脚,羽翼轻拍间带来些难得的动静。
窗外的花园开着一树淡紫色的紫藤,香气被风引入窗纱,为晨光添了几分温意。
她适应得很快。
起初不过是陪沈承昱出席几场晚宴,后来渐渐开始单独出门,参加画展、茶会、慈善筹款,甚至还应邀在一次兰中商会的演讲上发言,谈“战争时期女性的能动角色”。
她唇上时常抹的是一抹低调的玫瑰红,说话时不急不缓,字句简练有力。
圈内大家都“沈夫人”“沈太太”叫的热络,只是私下里,还是免不了议论她从前的事,试图从八卦消息里弄清楚她的角色与立场。
这时,南殊在她们口中,便又成了骄矜闪婚的褚二小姐。
但她从不解释,没有谁能真正定义她。
沈承昱的日子却一日比一日紧张。文件、会晤、电报、翻译、协调,一桩接一桩。尤其是进入七月之后,华方电文愈发频密,有时深夜仍有急件送抵官邸。
那日的夜,黑的骇人。整座公使馆都被笼在霾里,窗帘有开有合都是一样,没有一丝光亮透进来。
原本半夜三更应是四下寂静的时候,楼下却不合时宜的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紧跟着一阵沉重的脚步传入内厅,陈彬顾不上寒暄,隔着楼梯便喊:“沈先生!紧急密电!”
沈承昱猛地睁眼,南殊也随之一惊。
她翻身下床,披了件薄呢外袍,率先点起床头的壁灯。沈承昱几乎是下意识的起身,下楼时步伐比平时急了几分,眼神却还带着方才惊醒时的迷惘。
密封的译电本已置于办公桌上,烫金封皮在灯下微微泛光。
沈承昱落座,沉默片刻,伸手翻开译电本,却迟迟未动笔。南殊望着他微蹙的眉心,知道他此刻脑中仍未清醒,便悄声退至盥洗间,取了方丝绢以温水浸润,复又折好,拧干。
她走到沈承昱身边,正要替他拭目,却被他一把推开。
“别碰。”他低声,眼眶泛红,却不容多言。
南殊手中的丝帕轻轻垂下,眼神落至桌面的译码纸。
那一瞬,她瞳孔骤缩,手指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夜间华日于宛平交火,枪声未歇,局势堪忧。”
望着那张译码纸,她一时发不出声来,只觉得今晨院中的紫藤香气宛如隔世。
“陈彬,把外务署和军情处的频道都调出来,我要确认宛平那边的情况。”声音沉稳,可额角处起伏明显的血管却出卖了沈承昱此刻颤动的心情。
他边说边提笔,在一张纸上潦草写下几句:“告兰国远东司,华国平津或有交火,请求情资互通。”
那笔锋几乎要撕裂纸页。
没等写完,他便朝南殊方向微微一抬手指。
南殊立刻转身,绕到壁柜前,取出那支朱红火漆与小铜匙。
没多说一句,只点了灯芯,低头缓缓将那漆棒融化。
沈承昱一笔划完,将纸卷对折,递来时,她也正好将匙中的火漆倒在接口上。
沈承昱伸手压章,封漆与他眼底的血丝一同蔓延开来。
将其递送至陈彬手中,沈承昱才终于靠了过来。一声不吭地抵着她腰腹,额间冷汗将她的外袍打湿。
南殊一动不动地站着,连呼吸都止住了。
她没见过沈承昱这样。哪怕是面对自己的当众刁难,于林中遭遇兽袭,还是在父亲书房里步步为营,他从未失态。
可现在,他什么都不说,只是靠着她,额角冰冷,背脊僵直。
一滴眼泪无声的自她滑落,滴在丝绢角上,瞬间就被吸的无影无踪。
南殊仰起头,轻轻用手背抹去泪痕,再垂眸时,神色已然无恙。
他没有看见。她也不打算让他看见。
“承昱,”她轻轻贴近些,声音却越来越轻,“向前看……向前看。”
手指在他鬓角处缓慢游移,仿佛要把这句镌进他骨里。
他紧咬牙关,却还是坐直了身子,合上钢笔开口:“尽可能组织华人筹款,能办到吗?”
“好。我需要一份侨领名单,和募款批文。”南殊也冷静下来。
“明早我先去兰都华商总会询问情况。你只需专心盯前线情报,其他的,都交给我。”
说完,她便握住他因为过度紧张而一直悬在半空的手,轻轻将其压至桌上。戒指背面的那颗红石触进他温热潮湿的掌心,如一枚烫手的火种,落在稳固的土壤之上。
“向前看。”她轻声重复,“我会把该有的钱,一分不少送到案头,让华界的百姓安心,也让世人知道,我们全球华人的心,是凝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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