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夫人您注意身子!”陈彬慌张上前,试图扶她坐下。
她没应,只用手撑着桌角稳住身形。
片刻沉默后,南殊忽而低声笑了。
那笑声极轻,像火星落进冰水,烫得人心颤。
泪还挂在睫上,将落未落的模样惹人心颤。
“我才二十三,他就想让我守寡?”南殊嗤地一声,“做梦。”
一字一句,如刀锋划开布面,将她先前所有的隐忍与克制层层穿透。
一个一个可怕的念头自脑中炸开,她拼命说服自己冷静,才问那句最得体的:“刘参赞在馆内吗?”
“在的,沈先生不在,馆内的事一直由他代办。”陈彬回答。
“好。”她即刻动身,直奔刘的办公室。
路上将刚刚蹂躏成团的电文展开,将其放于桌上,推到刘参赞面前:“刘先生,我相信沈公使的事情您已经听说了。兰方态度模糊,您有何见地?”
刘参赞并未拿起那纸电文,只扫了两眼,便开口道:“夫人,这个时候,我们应当先等京方的指示。”
“他是这座公使馆的最高领导人,骤然失联,你们这么冷静?”南殊声音不大,却一字一顿,带着些许质问的意味。
“正因如此,我们才更需谨慎。”刘参赞顿了顿,将那张“代行公事分派表”悄然压入文件夹底部,眼神不再抬起。
这一动作落定,她便懂了。
馆中不少人正在等一个空出来的位子。谁会愿意这时候出头?谁又愿为他人之事将自己也一并搭进去?
南殊一掌拍在那电文之上,将其抽走,转身欲要离开却又听刘参赞在身后开口:“夫人,您和沈先生……立场一贯一致。如今他人未归,您若再出头,只怕会招来更多非议。”
没人应答,只剩关门声响彻整条走廊。
他这种人在想什么,南殊太过清楚了。
在他们眼里,她是沈承昱的女人,是失势者,是此刻最该闭嘴的人。
他们早已替她写好一出寡妇剧本,只等她按部就班地痛哭失声。
南殊断然不会叫他们如愿。
连夜的奔走,叫她一贯清明的眸子染上雾色。
此刻她刚从兰国礼宾司回来,只觉得都被抽走了。
那边接待南殊的金发青年官员,昔日还曾在宴上与她共赏明瓷。而今日,却戴着白手套,扬起滴水不漏的假笑。
“夫人,很遗憾,目前沈先生正协助我方完成例行讯问。内政部尚未结束程序前,我司无法安排任何形式的接触。”
这一套流程似的话语回荡于南殊耳畔,礼貌有余,却一句未提地点,未述时间,更未给出任何实质性的承诺。
这一趟,她甚至连沈承昱是死是活,都未能从任何人口中问出半句。
“夫人,外务署回电。”陈彬急匆匆跑过来,却又站定,没有立刻将电文递上。
先开口安抚:“消息到了,但……您要做好准备。”
南殊叹了一息,别过眼去。
陈彬见她神色凝重,没有要接的意思,便开口读道:“华方来电,称相关情势暂缓评估,未予明确回应。沈公使之事,当从长计议。”
“如今时局特殊,效率受阻也是有的。”
语调虽然平和,但还是踉跄了一步。只觉得字字句句遏在心头,像被无数条血触手蹂躏,疼的一呼一息都是罪过。
整整四日三夜,了无音讯。
抬手扶上床边,眼前模糊一片瞧不清楚,只得俯下身子,才见一道道水痕顺着窗棂滑落。
“从长计议”
这四字背后藏着的分裂与推诿,如潮水般将她包围。
外务署要稳住兰国方,不愿让一纸指控引爆双方舆论。且若沈真是涉案者,便等于是自己的系统内出现纰漏,他们宁可冷处理,也绝不会出头。
“陈彬......”她掩着心口,唇色白了又白,“他要是死了,我怎么办?”
这句话一出口,她才猛然意识到,指尖竟已麻木。
低头一看,那枚镶着红宝石戒圈,不知何时,早已于皮肉上嵌出一道红痕。
她本以为自己还撑得住,还能冷静如常。
可直到这句话说出口,她才明白自己这几日的苦苦周旋,不是看不惯馆内斗争,亦不是担心外交局势,更不是气兰方推诿。
她只是怕,怕那夜唇边的“来日方长”终成笑谈,怕再也见不到他。
如果这样,她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将成为不折不扣的笑话。
南殊扑到桌前,几乎没有思考,指尖已经拨完那串熟记于心的号码。
“Isabelle speaking.”
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女声。
既然官路走不通,便只有放手一搏了。
“是我,褚南殊。”她开口。
对面沉默了几秒,声音低沉下来:“我还在等,看你什么时候打来。”
“贝尔,我......”南殊请求的话刚说了一半,便被她打断。
“我劝你,不要插手这件事。他们的事,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
南殊没有退缩,只是缓缓坐下,掌心攥紧听筒,指节发白:“贝尔,他不是罪人。我丈夫不会做那样的事。”
“这些话,他们不会信。”伊莎贝尔知道安慰无用,声音微冷,“况且,他不在,你不就自由了?”
心头紧缩,南殊只觉得呼吸断了一瞬,眼前黑成一片。
她努力平复心绪,垂眸时眼底已然泛起泪光:“我不能没有他。”
嗓音轻若鸿毛,语义却如重誓。
又是沉默许久,电流声沙沙作响,隐着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明天,来我家坐坐。”
闻言南殊几乎是本能地坐直了身子,指节扣住桌角,声音发紧:“今天?”
“今天......”伊莎贝尔犹疑片刻才应,“好吧。”
电话挂断不到一小时,车子便已驶入贝尔格莱维亚。
侍女将她引入房门穿过玄关,一路向上。
楼道深沉,脚下那块波斯大地毯被岁月踏得绒面柔软,旧红如陈酒洒在上头,盘旋藤蔓延向每一寸缝隙。南殊行至其上,脚步轻而坚定,仿佛踏进一场无声的审判。
门前,侍女轻叩三声,低声请示。
“请进。”屋内终于传出应声。
门扉轻合。那瞬间的沉静,仿佛全世界都褪了声响。
南殊站在厚地毯边,沉沉吐出一口气,才缓缓上前两步。
她没着急说话,而是先扫了一眼那间低调而考究的房间。
天鹅绒窗帘,香薰袅袅,壁炉边铺着白狐毛毯,一切都安逸到近乎梦境。可她身上的风衣还带着窗外的雨意,眼神里的冷得叫人难以忽视。
伊莎贝尔坐在窗前,一杯红茶摆在手边。
南殊并不寒暄,也不绕圈,只走至她面前,低头,缓缓开口:“我知道我来得太唐突。但我没时间了,他也没有。”
说完这句,她才轻轻理了下手套的边缘,指尖微颤,神情却一贯端正:“我并不是来请求情分的,而是来提醒,他如今,也是帝国的朋友。他是驻兰公使,代表一个主权国家。他的失败,不该成为这个国家对外姿态的失败。”
伊莎贝尔的眸子轻动,冷峻的面庞闪过一丝挣扎。对窗抬起食指似是拨下一滴清泪:“他对你好吗?”
南殊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问,怔了一息,随即低下头去,轻轻转动了两下无名指处的戒指。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她避开那颗宝石闪出的光芒,径直走到妆台前头拉开屉子,一大堆珠饰散乱在里头,贵贱混杂,像一池搅碎的星渣。
“这些东西,都不是爱。”伊莎贝尔摇头,看向南殊时眼底的落寞难掩,“如果他只能给你这些,那我劝你,把握住这个自由的机会。”
南殊望向那堆繁杂珠饰,应道:“你说得对,这些都不是爱。”
“可这颗,我一直戴着。”指腹抚过戒面上的白钻,摇了摇头,“不是因为它多贵重,而是因为……”
南殊轻一翻手,那枚红宝石便现在眼前:“这颗石头,是他亲自嵌上去的。镶在掌心那一面,外人看不到。”
伊莎贝尔一怔。
南殊低头一笑:“所以这不是囚我的锁,而是我认下这段命运的印,是他放我自由的凭证。”
看着那颗藏在掌心的红宝石,伊莎贝尔良久没有说话。
她只觉得自己到了今日,才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现在的南殊。她不再是那个从容优雅,永远与人保持距离的东方小姐,而是一个站在爱与命运之间,用全副尊严下注的女人。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她轻声问,“你来这里,不是为了恳求我帮他,而是为了告诉我,你已经决定和他一起承担后果。”
南殊点头。
伊莎贝尔望向窗外,临近晚霞,雾却还沉着,兰都的天永远这般迟暮。
“我从前不懂你。”她忽然说,“你总是追求完美,极尽克制。我以为你会选择离开,回去继续做千金小姐,或者另嫁一个更安全的存在。”
她转头重新望向南殊,眼底蒙上了一抹异色:“可现在我懂了。你从未听从命运,而是试图反制。”
那双水蓝色的眸子垂下,将不甘与倾佩掩在心底,叹息道:“好吧,沈夫人。”
“如果你真愿意以‘帝国的朋友’为他担保,我会安排一次会面。记者的,或议会的,看你觉得哪种更有效。”
疑虑仍在心头,但她的声音却不再冷硬:“但如果这一切失败了,你明白,你会落到怎样的境地。”
南殊轻轻“嗯”了一声,眸光深深:“我嫁给他时,就已经准备好接受最坏的结果。”
空气沉寂下来,只余窗外的雨水轻响。
次日,报纸头版登上一则新闻,副标题赫然写道:
华国驻英公使夫人首度发声,指兰国“协商”未明。
许多记者因此报道找上门去,请求做专访写报道,南殊也都照单全收。
白日里忙了一天,深夜回到馆内还要忙华侨会的事,连晚饭都忘了吃。
直至叩门声响起,才将南殊从厚厚一沓账目中叫起。
“进。”她轻声。
陶凝推门进来,将一个信封递入南殊手中,神色有些复杂:“这个刚刚送到使馆门口,指名要您签收,没有寄件人,您看......”
侨务委员会这些日子收到的匿名捐款不少,南殊没多想,只觉得是些侨民的信。随手将其接过,却在摸到封口处时陡然一顿。
那封口并不平整,信封在递送过来时,甚至煽起了淡淡腥气。
南殊低头去查,这信封用胶水糊得粗劣,刚刚于封口处摸到的异样,原是干涸的血迹。
瞳孔骤缩,只觉得屋内阴风骤起,连带着身体的温度也自指尖退下。
她抽出那张信纸,手抖得几乎抓不稳。
她本能的不敢去看,理智却又迫着自己读出上头的字:
“Enjoying your freedom, Madam Envoy?”
暗红色的字迹龟裂于纸上,如皮肉撕裂后的疤痕。
桌上的台灯忽地跳了一下。
寒意自尾椎一路攀升,耳中瞬间轰鸣,她甚至连自己的心跳都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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