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别声张

“你怎么了?”南峤见状,眼里的火气骤然退了大半。

上前扶住南殊的小臂,却被她一把挣开。

“滚!”她声音发颤,几乎是嘶出来的。脚步却未停,径直朝外面走去。

司机见人出来,忙绕到车侧开门。南峤三两步跑上前先一步开口:“送她去医院。”

“去厂里。”南殊声如磐石。她此刻痛楚稍减,整个人已然稳了下来。

欲要上车,却听身后南峤低声一句:“听我的。”

褚南殊转过头,神情冷肃:“我说了去厂里。”

司机被二人的气场夹在中间动弹不得,正犯难,手中却瞬间空了。

那把钥匙被南殊生生夺了去。她一把甩上刚刚为她而开的后座车门,将手包顺着副驾驶的窗户扔进去,拉开驾驶座的门坐进。

“褚南殊!”褚南峤的怒吼被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声盖过。车尾扬起一串碎石,直冲厂区的方向而去。

棉纱厂灯火明灭的老账房里,褚衡仁的旧线见南殊过来,立刻上前迎道:“二小姐,我们等您许久了。”

眼神落在她无名指的戒上,却又在握手时瞧见南殊额上浮起的汗珠:“您没事吧?”

“没事。”她扶着桌边于藤椅上坐下。

那人立刻将货单账本尽数取出,一本本累在在南殊身侧。

她取过最上面的一册,眼神麻木的一页页翻了过去。

半晌,手忽的停了,指尖于纸页的边缘来回摩挲,逐渐颤抖。

收货方:赣北民君第二支队;批注:大局未成,不可回头。

她骤然明白了什么,即刻发疯般向前翻着。纸页在她的手中哗哗作响,那些支援前线的货单都在,只是批注中的境遇,一张比一张难。

最后一批物资启运的日子,正是褚衡仁死前三日。

泪珠砸在“不可回头”四字之间,这一刻,所有疑云顷刻塌成答案。

这一刻南殊才算真正明白了,父亲的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同南彻,南峤皆无关。那是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坚毅。

他明知道南峤的部署,却还是深入虎穴,只为了拖延。他明知此去无归,却还是因为了给最后一批抗战物资留出运输时间,而甘愿赴死。

他不是死在政治斗争中的可怜商人,他是死在信仰中的英雄。

下午的阳光正浓,将纸张映的金黄。南殊缓缓放下那张单子,目光却好似被钉在上头,气力也随之被抽了个一干二净。

身子一点点蜷缩起来,额头伏上桌面。没有声音,也没再有泪水,只是肩膀微颤。

她咬住手背,不让自己发出哪怕一丝呜咽,可那股疼从心窝漫开,一路收紧到腹部,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拧着她的内里。

撑着桌沿站起身,向外挪动步子。

缓了口气,强撑着挪上车。眼前白了又白,她坐在那里,直到视线完全清明才发动车子。

可那疼却固执的没有退意,一阵阵连成一片,再次模糊了眼前的路。

不知走了多久,璇畅居起伏的屋顶似被泡在水里,一股湿热沿着腿间蜿蜒而下的瞬间,她被雷击般怔住。

低头去看,裙摆处的布料已被一抹暗红浸透。

褚南殊僵在原地,手在半空中悬着,想去捂那股热,却迟迟不敢。

只盯着那红缓缓蔓延开来,像是看到自己那无力转圜的命运。

璇畅居的书房里,梅香正将那剥了壳的鸡蛋滚在褚南峤脸上。

“您怎么把小姐气成这样?”梅香看他脸颊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痕,心疼的探出食指去碰。

可指甲刚落上还没用力,南峤的“嘶”声便传了过来。她急忙收回手退到一旁。

“没事。”他强忍着苏麻,咬紧后槽牙晃了晃头,“不瞒你说,我这边耳朵都有点听不见了。”

话音刚落,院中便传来开门的声响。

褚南峤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倏地一僵,背无意识地向前倾去。

抬头向门口看去,车轮压过路面时的吱呀声腻褚南峤耳畔,像是暗处有人低语,逼得他汗毛竖立。

刚挨了一巴掌还在气头上,理智告诉他该坐着别动。可不安的情绪却接二连三从心底往上窜,把他生生从凳子上拽了起来。

“少爷?”梅香向后退了一步,紧跟褚南峤奔出门去。

车门虚掩着,没人敢上前。

褚南峤顿住脚步,目光落在那微微颤动的门框上,千万种可能自脑海中闪过,尽数化作脚下的阻力。

梅香预感不好,立刻上前站到少爷身后,将院中众人遣走。

他将手探在车门把手上,僵了半秒,稍稍用力一拉,一抹红如海棠的颜色骤然绽在眼前。

时间在他脑中生生断掉了。

南殊就这样倒在他怀里,脸色白得几乎透明,唇角泛青,衣摆已被血侵染的不成样子。

“姐......”嘴唇不断嗫嚅,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想要发声,却只换来胸腔里沉闷的震颤,酸涩感顺着脊背爬上眼眶,将所有的一切抹成红色。

和那晚一样,母亲也是这样倒在血里,再没了呼吸。

腥气冲进鼻子,撕扯着要把他的灵魂搅碎。

“姐,醒醒......”下颌不受控的打着颤,抚上南殊已然失温的脸,声音几近哀戚,“醒醒,醒醒......”

南殊缓缓撑开双眼,却只能瞧见繁复的光影,提起气来想要说些什么,骨血却被这一口气扯得生疼,不住的低吟。

“南峤……”她的睫毛轻颤着,喉咙里的声音断断续续,“别……别声张……”

话音落下,眼皮便沉甸甸地垂了下去。

指尖摩擦过衣料发出的声响将南峤的理智唤回,他即刻回头吩咐:“梅香!拿件衣服!”

而后颤抖着手抚上南殊的脸:“别怕,我在。”

微弱的灯火下,梅香的脸上早已铺满泪水。

褚南峤抬手,想去拿她递来的那件浅米色丝绸披肩,才看见自己指尖向下流淌的血。

于是抬起另一只干净的手,擦去梅香眼下的新泪,才道:“给她盖上。”

“是。”她紧咬下唇上前,将那张披风盖在南殊身上。

所有鲜红都在狐皮落下的瞬间被掩藏,南峤上前抱起已经有些不大清醒的姐姐,将额头抵在她的眉心:“别睡,姐,撑住别睡。”

声音软的近乎倔强,就像小时候调皮,不爱睡午觉,钻到姐姐身边轻轻摇她的肩,说“你别睡啦,陪我说说话”。

医院走廊的白炽灯冷冷亮着,投在灰白的墙面上,将人影拉得老长。

“褚女士已无生命危险,只是来得太晚,孩子保不住了。”

这句剜心话,在褚南峤脑中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南殊的血仍挂在他指间,凝成一条干涸的痕。

他下意识的想要擦去,动作却在触到那一抹痕迹时生生顿住。指节颤抖,一寸一寸扣进掌心。

“是我害了她。”声音低的几近模糊,落在梅香耳里。

本想安慰些什么,可他肩头的银星却不合时宜的闪过,将她的头压的更低了。

“你坐吧。”南峤没有看她,只盯着地上的砖缝喃喃。

“少爷......”梅香的眼皮颤了颤,却还是不敢上前。

“坐。”他终于抬起头,轻拍身侧的位置。

敲击声落在梅香耳里,心慌的不成样子。用舌尖抵住上颚极力想要镇定,却只尝到口腔内壁渗出的,咸腥的血气。

多年的依附叫她不敢违逆半分,只得答了声“是”,而后于他身侧落座,却在南峤牵住她的手时忍不住的向后瑟缩。

他没在意这点小动作,只是抬眼时,浑浊眼白上的血丝红的更甚。

覆在她手背上的指节紧了紧,尝试攥住他此生为数不多的希望。

“等回上海,把昭妤......带回家来给她宽宽心吧。”他轻声。

话音刚落,梅香的脚下像是空了,卡心口那块骨头骤然碎了。话语梗在喉里,混着眼泪绞成湿漉漉的麻绳,解不开,又扯不断。

夜色昏沉,将床头昏黄的灯光拢着。

她不声不响地躺在床上,长发散着,被汗水黏湿了一缕。手背上的针头接起一根细细地输液管,缓慢的滴答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尤为清晰。

褚南峤坐在病床边,目光落在她几近透明的脸上,不由得缓缓抬起手来。

掌心犹疑,悬在半空许久,终在距离她小腹半寸的地方停住。

那里曾住过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但如今空了。

指尖在空气中轻颤,半晌不肯抽走,生怕这半寸的距离太近,惊扰了她的痛。

他低下头,睫毛在灯光下投下一道阴影。床上那人微微动了下,他立刻俯身上前,贴上她的唇边。

“姐?”声音弱如蒲柳,褚南峤只怕高声一点,就会吓跑她那脆弱的魂。

褚南殊缓缓张开眼,视线迷离,瞧不清人,却也知道是他。那句话在喉咙里反复滚动几次,才断断续续吐了出来:“别告诉他......”

“什么?”南峤以为自己听错了,握住南殊的手又离她近了几分。

“别告诉他,南峤......他已经够乱了......”话音未落,她便忽而咳了一声,胸腔随之起伏,薄弱的肩轻颤于被褥之下。

他听清了,却实在不知道该回些什么。

好似被一股力量强行推出门外,却又被她怎么都捂不热的指尖拉了回来。

褚南峤垂下头去,细细掖起她的被角,答非所问道:“还疼吗?”

“落下来了,不疼了。”她轻轻摇头。

那一声极轻,却将他的整颗心撕成两半。

他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

落下来的,不只是孩子,还有褚家的最后一点星火。

褚南峤的眼圈红了,强撑着不落下泪来,柔柔笑道:“骗人。”

她闭上眼,像是不敢看他,出口时的声音更轻:“没骗你。”

他说不出话,怕一开口眼泪就会落下来。只能将额头抵在她的鬓边,感受皮层之下血肉的跳动。

“南峤......”清冽声音于半空中飘起。

他“嗯”了一声,却也没有动作。

南殊的目光落在窗外的月色上,半晌,才极轻,极慢地开口:

“我们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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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别声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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