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畅居的长廊幽静,雕花窗棂外的池塘里残着几株枯荷,静谧的浮着。
南殊推开主屋的门进去,这本是璇夫人生前住过的屋子。
榉木梳台上的描金妆镜中映出他们两人的影子,一前一后,同幼时催促母亲快些描眉时的模样重合,熟悉得让人发酸,又陌生得恍惚。
一处一处抚过一事一物,只觉得步伐愈发颤了。
欲要坐下,腰间骤然抽过一丝扯感,像被细线紧紧拽住,突兀又尖锐。她眉心轻蹙,扶住腰侧缓了一瞬。
南峤的神情瞬间收紧,动作比她预料的更快,伸手稳住她的胳膊:“慢点。”
“没事。”南殊强忍着那一瞬的拉扯坐下。
南峤松开搀扶的手,目光却久久未能移走。眉心锁得更紧,想要问些什么,却最终只是沉声吩咐:“梅香,倒杯温水来,不要茶。”
“好,二少爷。”她应声出门。苏州这边的佣人不多,又不大了解南殊的喜恶,梅香怕他们照顾不周便跟着过来了。
端水进来时,只见二人对坐着,屋里一时无声。
南殊接过杯子,垂下眸去,睫毛的影落在杯沿,却又被缕水汽朦胧开来。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你想要那湖上的莲蓬,骗我说那个里面的东西好吃。”南峤指了指窗外的湖中的残景,率先开口,打破了长久的寂静。
轻笑一声,眼神却始终停在窗外:“我跳到湖里给你摘,弄得一身是泥,被妈妈叫人捞起来狠狠打了一通。”
“我挨了打正哭,你拿着刚抠出来的莲子一把塞进我嘴里。那个苦味儿,叫我眼泪都下来了。”他说着,却又怕这突如其来的回忆惹她不耐,将笑意压得极浅。
直到听见身侧的人轻嗤一声,才敢将视线从屋外移了回来。
“你吃完哭的更大声了。”她调侃,笑语间将那个时候的得意也一并带了出来,却又多些似有似无的迟疑。
南殊抬眸对上他的眼,双手依旧覆在杯壁,感受着那一点点残存的温热。
“那时候,我们才六七岁。”她柔声。
“是啊。”南峤应道,眼神不住飘落在南殊腰间,“你那个时候总爱做这样的事。且我一犯错,你就装乖,像给妈妈递你听话懂事的投名状似的。”
责语间带着几分抑制不住的关切,可字字句句说的都是从前。可如今的景象,却没听见他提到一字半句。
南殊抬眼,盯着他侧脸看了许久,直到水汽模糊了她的视线,才缓缓开口:
“所以南峤,能不能告诉姐姐?你的投名状是什么呢?”
褚南峤呼吸一滞,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下。
于他耳畔,沉闷中带着一丝苦意的女声自极远处飘来,他拼命拉走,却终制不住它往心里钻。
手指在膝盖上缓缓收紧,他张了张口,不知如何作答,最终还是将问题抛了回去:“那个害死母亲的人,你不恨他吗?”
南殊没答,覆在杯子上的手逐渐泛白。
南峤俯下身去,将手肘撑在膝上,离她近了几分:“南殊,我什么都可以给你,这座宅子也好我的命也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能活的更好,你知道的。”
从前璇畅居在璇夫人的遗嘱上,曾是分给南峤的,只是他什么都没要,尽数都给了姐姐。
而她当然听得出他话里的回避,但南殊此刻只想知道一个真相。她想知道父亲是怎么死的,弟弟又为什么在这个本该被清算的节点摇身一变,成了中央署亲自任命的情报厅厅长。
南殊知道,此刻要想从弟弟嘴里听到真话,就得用最露骨的词句刺下去。
饮了口水,将嘴里的腥涩尽数压下,眼神平淡如镜:“你杀了他。”
“你怀疑我?”褚南峤即刻侧过身去,说话时连着尾音都是颤的,“父亲是被日寇刺杀而亡,这是全上海都知道的事情!你竟然怀疑是我做的?”
面对弟弟的质问,南殊没应,只是眼神不断描画着他的怒容。每一寸表情都恰到好处,竟挑不出一丝错来。
“南峤啊......”她轻唤,“在家里,就别当特务了。”
这一句话,就如同往南峤嘴里灌上封蜡,将所有准备好的说辞尽数堵在喉管。
褚南峤刻意扯了下嘴角,失望与痛苦涌到脸上,眼里的神却在与她的目光交织时彻底散开。
她知道他做不到像对敌人那样对她,所以有底气说出这样的话。
而且换来的结果,就是南峤索性不再演了。他将身子重重往椅背上靠去,凳脚在地板上磕出一声闷响。
“对,是我做的。”一声干脆,“是我跟中央署呈了他私下结党,走私货品,转移资产,违反战时经济统筹令的铁证。上面才要杀他。”
话已至此,褚南峤眼里已无半分戏中的惊惶,阴鸷的面容在窗格的影中忽明忽暗:“我说不必麻烦,我亲自来。”
半晌,屋内没再有声响。
南殊的嘴半张不张着,呼吸急促起来,连带着唇色都暗了几分。
她以为,他顶多是放任几次清查,默许几张诉状。可他竟说他是主谋,父亲的死,是他亲自动手。
抬眸将目光钉上那张面孔,南殊试图从上头剜出一点玩笑的痕迹,可惜什么都没有。
“那......”指节随着嗓音收紧,直到手中的杯子发出一道细碎的“咔哒”声。
“这跟南彻有什么关系?”她忘不掉昨日在灵堂前的景象。
从前纵使南彻荒唐无度,但总归是意气风发的书生模样。南殊不明白,为何只是几月不见,他就这般疯癫。
“没有他,母亲不会被逼到最后一步。”他那双深邃的眸子垂了下去,极力压下濒临崩溃的情绪。
“阮清月,你还记得吗?”他轻问一声。
南殊沉默,他便自顾自的继续说着:“她在南彻回学校后,以难民的身份重新回到了上海。只是这次,她的靠山变成了一位日本商人。”
“阮清月知道南彻母亲军阀遗孀的身份,也知道褚衡仁能拿到矿业的经营,是因为跟这个女人苟且......”声音骤然停住,他好似被这话刺痛了,鼻尖抽搐一瞬。
半晌,才继续道:“她此番回沪的任务,便是教唆南彻,逼褚衡仁合作,让出东北的矿场。而褚南彻以为这是个在家里翻身的机会,便配合阮清月将日寇引入家中。”
“这种绵里藏针的话,父亲当然不信,又因拒绝时的犀利惹怒了他们。”南峤终于抬眼,不再刻意避讳些什么,只一字一顿的,吐了个干干净净,“我不过是恰好接到刺杀他的任务,顺水推舟罢了。”
褚衡仁在利用苏州的棉纱场作掩护,为前线运送抗战物资的事情褚南峤一直知道。
他提前拿到了出货日期,又放出有内鬼的消息逼褚衡仁亲自押车,后将路线卖给日方,一手造成了父亲的死。
在接到褚衡仁死讯的那一刻,南峤只觉得久久压在心头的那口气散了。他几度站不起身,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笑得声都劈了,呛的咳出一口腥甜。
“他死了,不过是这个世界上又少了一个人面兽心的杂碎......”
话没说完,却听“啪”的一声脆响,那股熟悉的腥味再度自唇齿间席卷而来。
“你还是人吗?”
南殊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只觉得眼前惨白一片,手扬起时,比心跳还快。
俯身,几缕发丝垂落于二人之间,又被剧烈的呼吸吹的乱颤。这是她第一次,真的想让他疼。
褚南峤怔在原地,麻木的半边脸自嗡鸣中骤然升起火辣辣的生疼。
他缓缓转过头,隔了半晌,眼里竟浮气泪来,语气中透出极少见的委屈与不解:“......你打我?”
向来冷定的眸子被那股压在心底的少年气破了个细碎:“你在妈的宅子里打我?你有没有心?”
“你有脸问我?”褚南殊被他这一句话彻底点燃,“你可以恨他,可以一辈子都不认这个父亲,但你凭什么替别人开枪!你有问过我吗?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我,你有没有问过我半句?”
指尖一下一下击在胸口,好似要把心挖出来才能止疼。
她恨父亲,但更恨弟弟用这种方式替她‘解脱’。
刺骨的话落在耳里,褚南峤只觉得自己在这一刻成了断雁孤鸿。
低头自嘲的轻笑一声,却又猛然站起身,双眼猩红的怒吼:“是他自己愿意上路!这是他拿我们全家人的命做赌该付的代价!你不信现在就可以去厂里查,看看他这些年到底干了些什么!”
南殊被惊得向后退了半步,来不及擦泪,便觉得下腹抽疼更甚,不住地向下看去。
“褚南殊你看着我!看着我!”南峤双手掐过她的胳膊,强迫她与自己对视,“他要你像妈一样,死在这套假仁义里,你愿意吗?你若愿意,我现在放你去死。”
南殊嘴唇翕动,却接不上话,疼痛一阵阵抽紧,连呼吸都乱了。
褚南峤见那点血色自她的脸上一点点褪去,顿时愣在原地。那只扣在她胳膊上的手僵在半空,迟疑几秒,终还是松了开来。
她几乎是倒着依在一旁的妆台上,左手紧紧按在下腹,疼痛却一紧一缩,愈发狠了。
脑中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却很快被更剧烈的疼痛压下。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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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你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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