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褚南峤低下头去,不大自然地咽了口唾沫。
一家之主被清肃,他作为长子,没有受到牵连也就算了,竟还一夜之间戴孝上任。
南殊实在难以不去想那个最坏的可能。
她将目光一寸一寸探上弟弟那张故作从容的脸,试图顺着他眉眼间的缝隙钻进心底,看看那一处刻的究竟是孝义还是野心。
半晌无声,她开口,气力未歇:“恭喜。”
这几近嘲讽的话语穿进南峤耳中,生分的他甚至想回一声“谢谢”。
刻意四下张望,避开南殊的审视,不管不顾地朝前走去。
褚公馆内,白帛缠柱,黑纱蒙灯,丧幡起起落落的绕在这宅院的梁柱之上,仿若要将这旧世家骨子里的糟烂沉疴,一同裹进这漫天的肃气里。
南殊刚到门口,便听见里头传出女人的声声啼哭。那声音尖细又张扬,不像是南音的调门。
绕过屏风去瞧,只见秦如栖正跪在褚南音脚边,头上的簪子歪着,半边鬓角腻在脸上也不顾及。只扯出一方帕子,将鼻涕眼泪都擦在上头,模样狼狈不堪。
“他们......他们说淞沪战事吃紧,要调司令去前线。”她一边说,一边絮絮地揩着泪,“您快想想办法呀。”
南音端坐着,只微微皱眉,声音不高:“你不是一直盼着他封疆裂土,你好做将军夫人吗?”
秦如栖抬头,愣了半晌,是没想到自己闲侃的几句话竟也到了她的耳中。
却又很快缓过劲儿来,接着哭道:“姐姐,这笔帐您日后怎么跟我算都行。只是如今那印着红章的调令都下来了!司令这几天......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我在家里连个鬼影儿都见不着!真是怕极了!”
南音没再言语,只伸手去接雪霁递来的茶杯。
谁知秦如栖竟一把拉住褚南音的裙摆,力道之大,把哭声都给压下去了:“姐姐!”
南音被她抓得喝不进茶,只得低下头去,无奈开口:“他应该去。”
“他是军人,为国家赴死,是他的本分。”
“可是......”秦如栖呆愣在原地。显然没想到南音作为正房太太,竟然这么看得开。
可一想到过会儿还要回杭州那压人的深宅里去,便哭的更大声了:“那枪炮都是不长眼的,谁管你是司令还是小卒?他要是出了事,我们这一家老小的,可怎么办?”
对着这样一个货色,褚南音实在无话可说。当年选秦如栖进门,无非是看她有几分姿色,且于内院之中办事周到,是伺候人的一把好手。可在这大是大非面前,她终究只是个小女人,哭闹不停叫人生厌。
褚南音神色淡淡,低头去抚平被她抓皱的裙褶。
“能怎么办,就怎么办。”另一个女声忽然从屋外传来,尾音极冷,将这暮夏屋里的热气生生压下。
南殊走上前去,于二人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没了他们,我们还不活了?”
“二小姐......”秦如栖看见新救星,忙转过头去。本想到这边再求两声,却没成想褚南峤也跟着一同坐了下来。
她立刻便噤了声,规规矩矩的从地上爬起来站到一旁。
“南殊!回来了。”南音瞧见妹妹,连日沉闷的脸色终于见了点光亮。
急步走到她身侧,将人上下好生打量了一番:“回来就好。在报上看到你的消息,我们都担心坏了。”
“事情都过去了。”南殊疲累,却还是站起身,尽力扯出笑来。
南音见状,忙示意雪霁上茶:“承昱呢?没同你一道?”
“他下船就紧急赶赴国都述职了,估计过几天才能回驻。”
她奔波一路,也觉得口干舌燥。接过雪霁递来的盖碗想润润喉,却在茶气扑上来时,喉头升起一阵止不住的痉挛。
像是有只手拎着她胃口往上扯,腥气夹着苦味,直冲脑门。
她忙将那盖碗放下,扶着胸口呕了两声。
南音立刻便觉察出了不对,轻拂妹妹的后背疑声道:“你不大舒服?我给你瞧瞧?”
说着,就要去搭南殊的脉。
可如今家里上下乱成一团,她哪敢生病,立刻便将手腕从南音的指尖抽离,摆手道:“坐船太多日,怕是还晕着,歇歇就好了。”
南音看她脸色泛白,欲要再嘱咐几句,南殊却直接站起身,说了个叫她无法多言的理由:
“我去给父亲上柱香吧。”
话音落下,南音怔了怔,只得默许。秦如栖也讪讪低下头去,屋内气氛一时无声,连外头风中晃动的丧幡声都听得分明。
灵堂设在褚家西厢偏院,一路白绫垂帘,香烛幽燃。
香烟氤氲,纸钱堆在两侧,高堂正中挂着褚衡仁的遗像,照片拍得端方,他难得有这般和蔼的笑。
褚南殊才掀开门帘,就听见里面隐约传来一阵絮絮叨叨的低语。
她脚步一顿,目光循声望去,只见灵位前的蒲团上跪着一个人,影子半倚在柱子旁,几簇头发立着,衣角被油污粘在一起,好似多日未曾换过。
几缕香灰落在肩头也不自知,竟还在反复念着什么。
“……不是我……我不是要他死的……我只是……我以为……那人说是合作,是机会……”
褚南峤心下一颤,立刻将原本走在前面的褚南殊拉到自己身后。
他也很多日没有回来了。除了摔盆那日过来送了一遭,其余的时候都宿在外头,不知家中是何情况。
回头看了眼大姐,见她站在门边没说话,褚南峤便疑心更甚,向前走时,抬手抚上了腰间的配枪。
“南峤!”褚南音瞧见他的动作,连忙上前两步制止。
俯身搀起地上那人的胳膊,想要叫他转过脸来,却没成想那人竟倏地抬头,眼白上攀着一节可怖的红色,神却涣散一片。
褚南殊眼眸一沉,略过褚南峤挡在自己前面的半个身子,蹙眉俯身,细细瞧过才犹犹豫豫地开口:“南彻......”
“二姐?”他好像一瞬间回过神来,可眼底的那一点聚光却又很快散开。
他用指尖摩挲上地板的缝隙,四下张望,好似寻找着什么:“你别进来......爸他在生气……”
斜眼瞄了下那张黑白遗像,又“唰”的一下转过身来把头埋到地上,手不住的搓动衣襟,好像刚偷了什么东西记着藏似的。
“他气我害了他......”声音被地板阻隔,不大清晰,却也传进了众人的耳朵。
听见这句,褚南峤总是再恨,也不禁心头酸涩。将手从配枪上移走,微微别过眼去不再看他。
可南殊却是一脸茫然,这段日家里的事她一概不知,只能抬眼看向南音,她却低头不语。又看向南峤,他目光闪动。
清醒的人装糊涂,那便只能问这个真疯子了。
于是弯腰朝地上的南彻伸出手去,柔声问道:“别怕,告诉二姐发生了什么事?”
“二姐你怪我吧......”他低声喃喃。
“我不怪你,说便是了。”她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没想到南彻竟骤然爆起,额角的青筋跳动不断:“你得怪我!我之前还拿她的话骂过你......你应该怪我!”
他还记得,几个月前自己一时气恼,骂南殊吃“人血馒头”的事情,愧疚的扯烂了本就占满污秽的衣角。
“她说,如果我能办成此事,就是家里的大功臣,甚至是帮助华日和谈的功臣......”说着说着,南彻的脊背便渐渐塌了下去,话音也低到只剩下迷离的念叨,“但我不知道...…他们会在他送货的路上......”
可褚南殊根本不记得南彻究竟骂过自己什么,只敏锐地觉察到“棉纱”二字。
“你说!”她猛地转过头去,逼的南峤退了半步。
面对姐姐的问责他咬紧牙关,不敢松懈一瞬,生怕一不小心就漏出什么。
这么些年执行的大小任务,没有上万也有数千,却从未有过这般慌乱。
姐姐那一湾清润的眸子落在南峤眼里,他只觉得锥心刺骨。纵使将黑牢内的所有刑具尽数上在身上,那种疼,也比不过如今的万分之一。
他恨不得当场跪下,尽数招供自己的罪行。
可是他不能,他怕姐姐受伤,更怕姐姐恨他。
轻轻抚过南殊的肩头的衣料,却又觉得那块布怎么都扯不平,只能一次又一次的抚着,直到她将自己的手按停在原地。
“晚一点......你冷静一下。”他能想到的就只有拖延。
可南殊却好似已然看穿了他佩金戴紫下的龌龊,奋力甩开他的手,转身,只留下一串决绝的脚步,与不容置疑的话:“既然你们都不说,我就去那厂子,亲自看一看。”
“姐!”褚南峤三两步追上,扣住她手腕,声线紧绷,几近哀求,“别去。”
“你放手。”她试图挣脱,可那只手却钳得更紧,紧到血脉失去知觉,疼痛都成了麻木。
“放开!”褚南殊厉声怒斥,脸色一寸寸褪白,那声喊像是从心底掏出最后一口气来。
褚南峤指尖微颤,终是松了手,却也没有放她离开。
“明天!”他把双手紧按在她肩上,俯身,将自己的视线分毫不差的与她对在一处,“明天,我跟你去,我陪你去。”
她没答,只抬手扫落他肩上的那双手。
指尖掠过衣料,划开了某种旧日温存。他眉眼间那一点恳求的神情,只叫南殊觉得恍如隔世。
从小到大,他有多少次用这般手段求着自己,南殊自己也算不清了。只是次次看穿,又每每妥协。
风过回廊,白帛轻晃。
她轻叹一息,终是停住了脚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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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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