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一纸成空

对面的声音戛然而止,电流的“滋滋”声无休无止地响在耳畔,直到听筒回落到桌上也未曾停歇。

剧烈的咳嗽一声压着一声,几近盖过了另一部电话的铃。

“沈先生,您没事吧?”陈彬端着公文小跑进来。

沈承昱忍着胸口的疼痛摆了摆手,示意他先接电话,自己则是端起一旁的杯子,用水强压下了喉间的刺痒。

陈彬夹着听筒抽出张纸,一笔一画记录下通话的内容呈到沈承昱面前:“工部局来电,称公共租界巡捕房今晨突发械斗......”

声音于沈承昱的耳中越拉越远,只听见这前几个字,而后骤然转成一句淡漠的女声:

“不来,我们就结束。”

隔着电流,飘渺得不真切。

她真的决定要走,不带一丝留恋地挂断电话。就好像从前的海誓山盟都是假的,生死与共皆是幻象。

他明明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好了从前的事情,态度诚恳地登门致歉,却连一次见面的机会都未曾换来。

这些日子南殊冷淡的态度与话语的决绝,将沈承昱强行拉回了相亲宴结束的那个晚上。

那年静立在早春寒风下的女人重新现在他的眼前,她周身的气场冷冽又疏离,红唇间吐出的话语锋锐,不讲半分情面。

她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只是给出的爱意汹涌,隐忍太甚,叫沈承昱忘了她刻在骨子里的刚烈。

面前纸页上的字重重叠叠,一团乱麻般缠在一起,半点顺不进眼中。

“陈彬!”沈承昱抬手,嘶哑着嗓子将耳边喋喋不休的声音叫停。

鬓间的冷汗聚成水珠,滚到公文夹上,炸成深色一片。

他深吸一口气,尽力维持音调的平稳:“明天上午的行程全部取消。”

陈彬疑惑,以为是自己刚才没把电话的内容交代清楚,小心翼翼地眯起眼睛,去看刚刚递到沈承昱面前的字条。

看上面确实写得清楚,只能谨慎重复道:“明天上午十点有工部局召开的临时会议,要求您务必亲自出席。”

屋内安静半晌,沈承昱紧闭双眼,单手按住眉心两侧,额上的冷汗越积越多。

沈承昱极少在下属面前失态,如今却连呼吸都压制不稳。

他探出手指,于桌面上公文的空隙间轻轻敲击两下,虚声道:“按我说的去办吧。”

陈彬见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欠身称“是”后离开。

夜色渐深,霓虹灯于街角闪烁,于窗棂边映出幽幽的冷光。

沈承昱独自坐在办公桌前,屋内只明一盏台灯,照在公文上,把字迹模糊成一道道黑影。唯独压在上面的红石袖扣愈发明亮,轮廓清晰,叫他哪怕闭了眼,都还能瞧见它的样子。

去年二人临行的前一日,她将这枚袖扣亲手戴在他的腕间。那是沈承昱第一次,自她一贯精明的眼神中看到一瞬的真情。

只是那一点点爱意转瞬即逝,叫他还来不及握紧,就变成了冰冷的质问。

她问他“一纸未曾注册的婚书,能够证明她是沈太太吗?”,那个时候的他没有答案,可现在有了。

沈承昱起身,抽出钥匙打开身后柜门,灯光照亮半截抽屉,那个紫檀木雕的漆匣子静静躺在其中。

他伸手,轻轻拂过上面双鹤齐飞的纹样。寓意是好的,里面装着的婚书也是喜庆的东西,但如今被冷光一照,反倒映出凄凉。

“陈彬。”沈承昱的低唤声传到屏风后面,坐在那边的陈彬连忙起身过来。

看见他半隐在暗处的背影,只停步于桌前问道:“沈先生,您有什么吩咐?”

“明日,去帮我办一件事。”沈承昱转过身,把从匣子里拿出的那张纸落在桌上。

指尖摩挲过那秀逸的笔锋,沾染了上面印章处的一点红色。

那并排名章上散发出的胭脂香,将沈承昱的气息扰得不成样子。他伸出拇指,想要将指尖的颜色擦去,却颤抖得无论如何都擦不干净。

双手撑在桌上压住了嗓音中的抖,将那封婚书向前一推:“送去注册。”

“沈先生,这......”陈彬错愕一瞬。

可看沈承昱的神色坚毅,并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思,便称“是”后双手接过。

陈彬休息后,沈公馆空荡荡的二楼就只剩下了沈承昱一人。

他并没有躺在自己与南殊的床上,只在不远处的沙发坐下,任由血丝缓缓攀上眼角。

她的衣物、她的发丝,甚至她的气息都还萦绕在这间屋子,牵在沈承昱的身旁。

直至天光拂晓,他骤然从梦中惊醒,那道身影便无论如何都瞧不见了。

九点半,沈承昱手捧鲜花,提早出现在咖啡厅前。同侍应生点了楼上靠窗的雅间,视线一直落在街道来往的车辆上。

手指不自觉地整理过熨烫平整的袖口,刻意将那对红石袖扣露在西服外面。

门外响起高跟鞋踩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沈承昱低头看了眼表,十点整,一分不差。

侍应生先行进门,向屋里的人欠身道:“沈先生,夫人到了。”

见他点头,即刻做出请的手势引南殊入内。她今日穿了一件浅米色的风衣,衣带却没同往日一般束得很紧,只于腹侧系成松松的钻石扣。行走间,风衣下方的旗袍裙摆随着步伐轻晃,绰约生姿。

沈承昱起身相迎,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将人牵住,却被她冰冷的面色制在原地。

南殊低垂目光,扫过他悬在半空孤寂的掌,还是将手伸了过去。任由沈承昱绅士地握过半掌,将她引入座位。

为南殊拉开凳子,只等她坐稳,自己才绕到桌子的对面入座。

“抱歉,前几日临时有公务,没去看你。”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用歉意开场。

南殊却只“嗯”了一声,没多言些什么。

侍应生机灵,忙上前帮二人破除尴尬的氛围:“沈先生沈夫人,请问您二位喝点什么?”

这间咖啡厅就在外务署的对面,许多时候谈事情不想太严肃,沈承昱就会约人到这。一来二去,里面的侍应生都认得他,自然也就顺着他的意思。

面对这个称呼,南殊并没有表现出不悦,表情从始至终都是淡漠。

沈承昱便觉出褚南音的态度并不能代表南殊的意愿,她不是非要离婚不可,此事还有回旋的余地。于是暗暗松下口气,同侍应生道:“一杯浓煮,一杯加奶,谢谢。”

“好的,沈先生。”侍应生欠身。

南殊却抬手将人叫住,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白水就好。”

她的声音虽然平和,可配上一路冷冽的气场,还是叫侍应生脊背发凉。

他看向沈承昱,似乎在征求他的同意。

而他此时此刻自然是为南殊马首是瞻:“听夫人的。”

可当那杯清得透亮的液体被端上桌时,沈承昱还是不免落寞。她竟厌恶到这种地步,连一杯咖啡,都不愿喝他选的。

紧张的情绪再度涌上心头,他将桌上一早插进玻璃瓶中的马蹄莲朝南殊的方向推去:“早上刚送来,我记得你喜欢它的清气。”

那花瓣新鲜,香气袭人,叶片上还带着今晨的露水。

南殊伸手去接,指尖于玻璃瓶上的花纹处停顿一瞬,最终还是没有将它拉到自己面前。只抬头看向沈承昱,扬起嘴角道了声谢。

他摸不清她的心思,呼吸纷乱起来,已然紧张到了极点。

试验性地问道:“还生气吗?”

“如果你早一些来......”南殊垂眸,将手握于杯壁,温声回答,“或许就不生气了。”

见她让步,沈承昱忙正色朝南殊的方向伸出手去:“是我的疏漏,让你伤心了。是我的错。”

他言辞恳切,神色真诚,倒引得南殊红了眼眶。

她缓缓将指尖搭入沈承昱的掌心,他一瞬间感受到了她手指的冰冷,却又注意到她无名指根的空落。

手腕抖了一下,还是将她稳稳牵住。

“他们母子的事情我已经处理好了,你不会再见到他们。”他轻轻摩挲过她的骨节,“南殊,跟我回家吧。”

她的眉心微蹙,原本松弛的手骤然僵硬于他的掌心。万般思绪自眸中攀出,落在沈承昱的眉眼之间。

喉咙上下动了动,质问里夹杂着些许失望:“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沈承昱察觉到南殊的动摇,立刻收紧指尖,将她握得更紧。

慌张补道:“大姐做的事情我都听说了。这件事情的确是我有错在先,我会去说服宗亲,两家的合作照旧,不会拂褚家的颜面。”

他真挚地说完这些,南殊的神色不仅没有缓和,反而愈发阴沉。

沈承昱感受到自手上传来的力量,不住地咬紧牙关,心如擂鼓。

无论她如何用力挣脱,他依旧死死压着南殊的腕,试图用这点力道拉回她逐渐远去的心。

“如果你需要其他承诺,尽管提。”

为了得到她的原谅,沈承昱愿意做出一切的补偿,除了告诉她事情的真相。

毕竟此事关乎他沈家百年的清白门楣,是他作为子孙,无论如何都要守住的东西。

可听完这些,南殊的眼里并无半分欣喜,就连眼眶里最后的那一点濡湿,都被绝望引出的寒意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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