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承昱此番受派到安全区公干,听说神父前来,特至门口迎接。却不曾想,在这里遇到了形单影只的褚南殊。
此刻他正视前方,不急不缓地从西服内袋中取出证件夹。还没灯打开,就被对面的人上前粗暴抽走,朝车斗递去。
车斗中坐着的人面露不屑,一把将那本外交证件推开,眼神径直落在沈承昱镇定自若的脸上。
皮制手套覆着的指尖挥动,在证件夹的国徽上轻轻一弹,嘴角扬起戏虐的笑:“沈先生,伤好了吗?”
他的中文生硬,字字咬得极重。语调寒暄,却没有叫手下放低枪口的意思。
沈承昱感受到怀中轻微的颤抖,低头去瞧,见南殊的目光正死死黏在自己肩头旧伤的位置。
于是重新将掌心按在她的腰际,手上的动作温和,语调却十分犀利:“山本先生多次贸然闯入安全区,是意在撕毁日方与国际红十字会签订的人道主义条约吗?”
“特使先生误会。”他神色阴狠地冷笑,“我们接到举报,称有可疑分子乔装进入安全区,特来搜捕。”
“诸位看到,安全区为平民所设,所有进出人员登记在册,并无你方口中的可疑人员。”沈承昱冷静辩驳,“你方在无任何确凿证据时贸然闯入,我有理由怀疑,这是一次针对平民的,有组织有预谋的杀戮行为。”
“既然特使先生说,所有人员登记在册,就应该配合我们检查。”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日本兵即刻持枪上前,难民们的逃窜与嘶喊声暴起。
车辆向前行驶,直直逼到沈承昱面前也没叫他生出半分后退的意思。
凄厉的惨叫不绝于耳,沈承昱的语调中夹杂起难以抑制的急切:“日方中将渡边雄,刚于今晨在诸国记者前,公开正赞了安全区对人道主义事业作出的杰出贡献。如今你将枪口对准平民,公然撕毁承诺,是否是对你方政府的公开挑衅?”
这些人蛇鼠一窝,视华人命如草芥,基层日日疯狂滥杀,上峰无耻粉饰太平。也只有拿出确切的把柄让他们狗咬狗,才能达到互制的平衡。
车斗中的人嘴角骤然一僵,抬手示意,身侧副官即刻下令停手。
“特使先生此言,恕难苟同。”他咬紧牙关,仍不服输,“我们奉军令而行,军令高于一切......”
沈承昱出声,一口打断他冠冕堂皇的借口:“亦或者,山本先生希望安全区的记者们,替贵方把渡边中将的赞扬与您的枪声一并传向世界?”
这一刻,周围的哭喊声好似骤然消散,只余下他声线里的冷峻与不容置疑。
山本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片刻后突然阴笑一声:“沈先生,我尊重你的坚持。但若日后再有可疑分子出现,我方定会再来。”
手腕随着话音落下微微一动,将那本外交证件扔去沈承昱脚边。
“对于一切破坏协定的行为,我方绝不姑息。”他面不改色地微一颔首,做出请的手势。
“唰”的一声,枪口齐齐放下。车辆掉头时泥污飞溅,与那一行人一同远去。
直到轰鸣声彻底消失,南殊才松下气来。
刚刚沈承昱胸口的心跳声太过剧烈,叫她根本不敢轻动。所以纵使刚刚松开了手,骨节依旧硬在原地。
“没事了,南殊,他们已经走了。”沈承昱隔着厚重的皮草摩挲过她的肩背。
南殊却向后倾身躲开他的鼻息,喘息着活动手腕。恐惧一分分褪去,只有心疼与怨怼留了下来。
愤恨涌上心头,南殊一把推开他的身子。
沈承昱不甘示弱伸手去拉,使她踉跄一步,又顺势扶住南殊的腰际,指尖却在触到她腹间时陡然一顿。那处位置,好似比记忆中紧绷些许,又在此之上多了一层微妙的弧度。
他素来心细,凡事不会轻易放过。可二人刚刚经历生死,呼吸间满是血腥与威压的余韵,实在不是开口询问身体的时候。
便只能说服自己,那是因冬日衣料叠加而生出的错觉。
还来不及再多思考,就又被南殊手套上醒目的红引去视线:“你受伤了?”
“不碍事。”她垂眼,故意把那只流血的手隐去另一只手的下方。
可沈承昱却执拗地将其强行托起:“这里不比租界,细菌很多。受伤如果不能及时清理,会造成感染。不如去我那......”
“我说了没事!”南殊不等他说完,就奋力挣开那只冒昧的手。今日的事情太过糟糕,她怕自己再和这人纠缠下去,就会心软到无法收拾。
转身欲要逃跑之际,却听身后传来一句冷声:“你想留疤吗?那么长的口子。”
果然,这句话说到了南殊的心坎上。比起感染的疼,她更害怕这双精心养护多年的手留下瘢痕。
南殊轻咬下唇,还是转身抱臂命令:“那就麻烦沈先生,带我去安全区的医院。”
沈承昱瞧她这副强装镇定与自己划清界限的模样,不由得皱起眉头:“这里的医院不成规模,医生流动不说,到处都是得了伤寒、疟疾、肺结核的人。你想跟他们挤?”
“沈承昱!”南殊怒喊一声,“你就是在故意和我作对!”
说着,便重重踩下脚步朝安全区内走去,鞋跟陷入泥中半寸,险些脱落。
沈承昱见状刚想上前,南殊就自己把鞋跟拔了出来,他便只能沉默地跟在身后。
刚走没走多远,就迎面撞上了匆匆赶来的卢神父。
“褚小姐,您还好吗?”他在回去拿清单的路上听说日军来犯,急忙往回反,却还是晚了一步。
南殊实在是笑不出来。毕竟刚才的情形若是神父在,日军肯定不会放肆至此,她就不会和沈承昱生出这些没必要的纠缠。
“都已经处理好了。”沈承昱不声不响地站到南殊身后替她作答,却被狠狠剜了一眼。
“幸而沈先生在,褚小姐才能安然无恙。”卢神父礼貌致谢。
听见这个称呼,沈承昱明显迟疑了一瞬,看向南殊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暗哑的伤感。
摇头叹息间朝神父欠身致意,将视线落回她的侧脸。喉结微动,虚虚扶过南殊的腰肢,低声道:“请吧夫人。”
“走开!”南殊看出沈承昱是故意说给卢神父听,眼里闪过一瞬间的慌乱。推开他悬在自己身后的胳膊,敛起衣襟朝前走去。
沈承昱忙同卢神父道别,跟上南殊的脚步,讲她一路引到自己的住所。
穿过狭窄的巷口,眼前的路逐渐干净起来。踩上青石板的瞬间,南殊只觉得每一步都轻松得像在天上飘。
“楼上。”沈承昱扶过她的手肘,顺着外沿破旧的木质楼梯一路上到三层。
铁门上挂着老锈,开合时发出刺耳的声响。
南殊警惕地走进屋内,环顾周围,四下都是灰突突的墙壁,不带一点多余的装饰。书架被纸页堆满,唯一的桌案纵使在桌腿下垫了东西,还是有些摇晃。
屏风后摆着一张靠窗的小床,床品的材质普通,甚至有些发灰。床头的柜子上放了盏老式煤油灯,整齐摆放着几页不知为何的文件。不过衣架上的西服倒是摆放整齐,与家中相差无几。
沈承昱轻车熟路,在门口放置的盆中洗了下手,便去桌案后面的柜子里翻找起来。
南殊没说话,在这一眼就看到头的屋子里随意走动起来。
虽然东西少,但是总归比外面干净太多。转了一圈后回到沈承昱身边,将目光落在桌上突兀的相框上。
那是个铜质的精美物件,连背面的边框上都雕着繁复的花纹,与难民营的氛围格格不入。
南殊微微扬起嘴角,趁沈承昱不备,好奇的将它转了过来。垂眼去看,上面的人叫她顿时失了笑意。
那是一张她十九岁时从英国寄回家中的旧照,纵使照片是冰冷的黑白,也挡不住那时眉眼间的冲劲。
南殊不知道沈承昱是从哪里来的这张照片,但未经她的同意,就把她的照片明晃晃摆在桌上,这就是实打实地冒犯。
气愤之下,南殊“啪”一声便将相框扣在桌上。沈承昱闻声转身,放下碘酒便眼疾手快地压住南殊的腕。
又意识到她手上有伤,很快松下劲儿来:“你做什么?”
“以我们目前的关系,沈先生再留着我的照片,恐怕不合适。”南殊挣脱他的手,刚要再拿,那相框便在她的眼皮底下被沈承昱抢先一步握在手里。
嘴角勾出笑意:“我刚救了你的命,拿一张照片作为报酬,不过分吧?”
“给我!”她气急。
沈承昱轻轻晃动手腕,铜制在日光下折射出一道光线晃入南殊眼中:“想要?拿我的那张来换。”
“你的那张?”南殊挑眉,全然不知道这人在说什么。
沈承昱见她是真忘了,面色一滞,将那相框随手收进抽屉。总是沉下心来提醒,可语气中还是难掩失落:“我们相亲见面前,褚家也给了你一张我的照片,在旧使馆前。”
相亲前?南殊只记得那日她在厅中怒打南彻的场景,把照片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她只想把自己的照片拿回来,于是随便在脑子里编了句谎就要扯给沈承昱听。
没成想他在褚南殊面前,辨谎能力堪比南峤,将她眸中的虚色尽收眼底。
沈承昱深望她的面孔半晌,忽而苦笑一声:“算了,我宁愿你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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