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留名

听完这么一段,关雁门觉得自己心里沉甸甸的,如同压了一块石头。

她静静地坐着,沉默了很久。

殷窈也没有催促她。

她从那个给自己扳指的人口中听到这个故事时,反应也与关雁门差不多。

屋中烛台里的灯油本就不多,燃了这么久,终于见了底。

那豆火苗在一片静谧中摇晃几次,将两人的影子拉扯两下,终于哆哆嗦嗦的熄灭了。

于是透窗而入的月光,就成了屋中唯一的光亮。

它静静铺展在两人脚下,将地面映成一片无波的江面。关雁门想起了她还在北疆的那年,也是这样的月华,洒在无垠沙海上,将大漠照得一片银白。

北疆的月亮和京城的月亮并无不同。

百年前的月轮与眼前的清辉,想必也是同一般模样。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古来英雄死疆场,见得明月能几回?

关雁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去,终于觉得心中沉郁之感散去了一些,她的指腹在扳指光滑的表面蹭过一圈,低声道:“照这么说,他们当时并没有做这种扳指?”

殷窈点了点头:“这扳指是后来才有的,具体什么时候,我也不清楚。”

她垂眼一笑:“我是在离北疆战场不远的地方,被人捡走的孩子,我这扳指就是那个捡我的人给的。”

关雁门掐了掐眉心,努力让自己理性一些:“‘余止戈’原先只作为一个方便将士们战后回家寻亲用的假名传播,但是时隔这多么年,它依旧存在,甚至已经发展成了一方势力……”

殷窈点了点头。

“正常来说,不管是朝廷机构,还是江湖门派,为了维持运转,应当不断扩充新成员,”关雁门沉思片刻,“但你方才说,已经很久没有新的‘余止戈’了……”

“嗯,很久没有了,”殷窈嗟叹,“战乱年代,这事儿本就没有多少人知道,把扳指给我的人也没告诉我他们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要做什么。”

“那个人把扳指给你的时候,还说了别的什么吗?”关雁门皱了皱眉,“我感觉他们现在的目的,已经不单纯是为了方便送信了。”

殷窈摇了摇头:“他当时离开的匆忙,很多细节都没说明白,我也是兜兜转转好久,机缘巧合之间,才遇上了也拿着这扳指的人。”

关雁门总觉得事情应当不像殷窈说得这么简单,但一时半会儿想不出问题出在哪里,也找不到话来问,只能暂时把心中疑虑压了下去:“那这方势力,是归在谁手中的呢?它应当会有一个管事的人吧?”

殷窈:“有的。”

关雁门正准备问这人是谁,殷窈就先接上了话:“但是我不知道这人是谁。”

她垂眸,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无奈的笑:“很奇怪,对吧,一个处处透着古怪的势力,我不知道它要做什么,又被握在谁手中,说不定它被牵扯在什么要掉脑袋的事情里,我却依旧保留着这个扳指。”

“确实奇怪。”关雁门赞同地一点头,“您无法预估这枚扳指会给您带来的风险,那您为什么还留着它呢?”

“因为把扳指给我的那个人说——”

朦胧月光中,殷窈抬起眼睛,眸中闪烁着一种极坚定的奇异光芒:“说战乱总会再起,天下止戈太难,但这一次,每一个‘余止戈’的名字,都会被端端正正的、一字不差的,留在史书之上。”

殷窈无奈一笑:“虽然不知真假,但是我挺想见到那么一天的。”

她将扳指重新戴回手上,凝视着它,轻声道:“这就是‘余止戈’的第二重意思——”

“吾虽知干戈终将复起,生灵难免涂炭。然吾所求至简:凡血沃疆场之躯,志求太平之魂,皆得青史留痕,烛照后人。”

关雁门心神俱震。

古来留名青史者,功臣良将、文豪侠客,甚至连奸佞之辈,纵使骂名千古,都能在那本要流传后世的书册上,拥有一席之地。

但那些普通的士兵呢?

似乎从没人记录他们,即使想起来了,也只是慨叹一句“可怜无定河边骨”“一将功成万骨枯”。

但是他们应该拥有姓名的,他们也应该被人记住的。

古来布衣如尘灰,如蝼蚁。

但尘灰虽小,汇聚成瓦,亦可补天。

但蝼蚁虽弱,集众之力,亦可撼树。

两人聊了不少东西,眼见着夜深,关雁门估算了一下时间,站起身:“我该回去了,若是方便的话,我明日再来。”

殷窈跟着站起身:“路上小心更夫。”

关雁门点了点头,推开窗,刚探出半个身子,就动作一顿,转头往红袖招的方向望了一眼。

殷窈站在窗边,也顺着她的视线,往那里看了看。

“我总觉得,那个方向,有人在看我。”关雁门回身,关上窗,低声道,“今日下午就有这种感觉了,应该不是错觉。”

殷窈收回目光,转了转手上扳指:“红袖招实际的老板是宁王。”

“宁王?”

殷窈“嗯”了一声:“只是他从不出面。”

“其实京中大半铺面,地契都在权贵手中,”殷窈扬了扬下巴:“这家点心铺子,其实也是宁王的店面,进宝镖局只是付了租金。”

关雁门心念一转:“宁王知道他的店面成了进宝镖局的暗桩吗?”

殷窈:“应当是不知道的……但是这也说不准。”

关雁门垂眸沉思了一会儿:“我去红袖招一趟。”

殷窈惊讶:“现在?”

关雁门点了点头:“我进去转一圈就走,不多留,应当用不了多久。”

殷窈想了想,走到桌边,从旁边小屉里取出纸笔,直接就着茶水研了磨,给关雁门画了张简单的室内布局图:“红袖招从外面看着不大,里面却是曲折来回、错综复杂,你将这图记一记,免得进去迷路,绕不出来。”

关雁门大致扫了一眼,被这如同迷宫般的布局惊呆了,头痛道:“一个花楼罢了,弄成这样,也不怕那些贵人进去迷了路。”

殷窈瞥了她一眼,无奈道:“傻姑娘,若真是贵人,自有人带着进去,何必自己寻路。”

这倒也是。

关雁门略一颔首,将那地图折了两折,往袖中一揣,正要走,又被殷窈叫住。

关雁门回头,见殷窈脸上纠结神色,疑惑问:“怎么了,殷前辈?”

殷窈叹了一口气:“我同你一起。”

关雁门讶然:“不用劳烦您,我自己就可……”

“我又不是为了你。”殷窈白了她一眼,回身进屋,“我是为了红袖招里的姑娘们。”

她从柜中取出一套夜行衣,将外面厚重罩衣脱了,飞快地将那层薄衣套上:“你进去若是迷路,四处乱走,被楼中那些管事的发现了,这些姑娘全都要被问责。”

关雁门不解:“我就算被发现了,遭殃的也只是我,关那些姑娘们什么事儿?”

殷窈将袖口系紧,眸中闪过一丝狠意:“红袖招既开在京中,就不会只是一个花楼。”

“这里每天来来去去多少权贵,所谓酒色迷人眼,那些大人物喝多了,难保不会露出什么消息。这楼里的姑娘,不止是……”

她话音一顿,咽下去一个众人都心照不宣的悲凉词语,而后轻叹一息:“也是帮宁王刺探消息情报的工具。”

关雁门听她这样说,立刻明白了过来——如果红袖招单纯只是一个花楼,那里面混进去了人,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儿。

但它若是一个披着花楼皮的情报桩,那里面混进去了人,这些负责探查消息的姑娘们还毫无察觉,必然会被怪罪。

殷窈见她脸上恍然神色,垂下眼,推开了窗:“这些姑娘们已经够苦的了,莫要再担上什么莫须有的罪名了。”

殷窈一条腿已经踏上了窗棂,关雁门忽然一抬手,将她拉了回来。

月色与烛火交映间,关雁门将窗子重新关好,眉头拧得很紧,眸光中闪动着一种让人不知从何而来的悲悯情绪:“不去了。”

关雁门重复了一遍:“我今晚不去了。”

殷窈一愣:“为什么……”

“我不能因为自己莫须有的猜测,连累别人。”关雁门将袖中地图拿出来,递还给殷窈,“我明日下午,直接趁着人多,扮作男相,从大门口进去。”

她朝殷窈笑了笑:“到时候就算出了问题,也不会被算到那些姑娘头上。”

殷窈怔怔一点头,还未来得及说话,关雁门已经推开窗户,纵身跃了出去。

临走时,她回头看了殷窈一眼,一双眼睛在月光下清澈明亮:“您是个好人,莫要再自轻了。”

殷窈不明白她怎么忽然说起这个,脑子嗡了一声,尚未反应过来,关雁门已经身轻如燕,踩着檐角离开了。

明月无声,夜风吹过殷窈单薄衣裳,她轻轻打了个寒噤,终于回神。

这姑娘是在回应自己不久前,那句略带自嘲的“因为我是个坏人啊”。

关雁门回首时的侧颜犹在眼前,殷窈探身窗外,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头漫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

关雁门说她是个好人。

即使她已经亲口承认自己是个“坏人”了,关雁门同她开玩笑时,说的也只是“不知好坏的人”。

殷窈实在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她似乎从不轻信他人的评判,也从不轻易给别人贴什么标签。

她固执很,似乎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但她又柔软得很,似乎对谁都怀有善意。

她聪明得惊人,任何事情,只要露出一点蛛丝马迹,她便能循着那丝痕迹抽丝剥茧,猜个**不离十。

可她又毫无殷窈曾经所见过的,那些自诩聪明的人的傲慢。

她清楚地知道,猜测只是猜测,她不会因此先入为主地论断是非。她总在求证,甚至连求证的方式都是温和的,宁肯自己铤而走险,也不愿旁人因她的推测陷入困境。

殷窈在原地站了半天,直到关雁门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重楼屋宇间,她才收回目光,将窗子重新合上。

明亮月光被窗纱阻隔,收束成细细一线,最后化为一片朦胧。

殷窈轻叹一息。

“她是个很好的姑娘,”殷窈想,“她没有辜负你们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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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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