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比如,他会给我讲赌场,讲青楼,讲我不曾见识过的,压抑的另一个人世间,这些都是他的亲身经历见闻,事无巨细。他会讲赌坊里的人出老千被发现剁断一根手指;会讲谁谁谁因为欠债不还,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卖给人贩子;会讲邀月楼附近的乞丐乞讨被高官贵人打断腿扔出去;会讲百花院里的红牌思月姑娘又被哪家公子仗着权势欺压强迫。
他从来不会对这些阴暗的东西避而不谈,相反,他时常说起这些,我才因此见识了我所不知道的人情冷暖,我才知道,不只有饥荒灾民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任何地方,总会有不见光的角落里,浑身恶臭的人们和艰难挣扎着生活的人们。
只有在跟他聊天时我才能有一种感受,我不是什么富商小姐,我是卫瑶,一个活在这个世上,与他人无关,与世人无异的灵魂。
可我喜欢这样的他,真实,干净,不会为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把自己遮遮掩掩,不会让自己活得虚伪造作,一切顺意从心,感情真挚诚恳。
那种赤子的心境,是我眼里,他身上最为珍贵的东西。
我们后来时常探讨许多事情,从阔谈的街坊小事,到小声的朝堂政论,不算多么专业通透,只是阐明自己心里的看法。也许会赞扬认同对方想法,也许会因为不同展开争论。但这些大大小小聊得多了,虽然有些话从未明说,可我们都发现在某些方面的观念见解却惊人地默契,在那一方小院里,他不是他,我不是我,我们只是简单的两个灵魂,可以尽情地聊我们心中所思所想,畅快又随心。
他说若是早认识我几年,大概会把我引为知己。说到这里,他陷入沉默,而我亦默契地没有开口过问现在为什么不可以。
——
十二
分别总是来得很快,好不容易偷得的这几日闲情终是要慢慢溜走。他本就不便久留,更不论他也无意在某处停留。伤养好之后,也就是告别之时了。
我还记得,他走的那一日也是下着小雨,天气阴阴沉沉冷冷清清的。我目送他走入雨中,他转过身来,对我露出一个笑容,干净真诚,却如火一般熨烫在我的心头,让我一阵恍惚。
那是我见到过的,最后一团有关“陆怀明”的“火”。
此后再回忆起那日,我一直觉得大概当时雨下得太朦胧太朦胧,要不为何我总记得从他眼中看见流露出来绵长蜿蜒的不舍。
我收拾干净此处别院,让它恢复到以往没人居住的荒凉样子,随后再一人慢慢撑伞回府,脚步沉稳坚定。
我想,从此,我仍旧是卫府小姐,他也依旧是江湖人士,这一段并不算长的相识岁月,大概不会再有人提及,也不会再有旁人知晓。
他离开了扬州,继续混迹他的江湖,我回到了卫府,继续做我的大家闺秀。
故事到这里就应该也必须结束了。
——
十三
意外发生在十月,狄北匈奴攻破山海关,举兵南下,铁骑过处,烧杀抢掠,死伤惨重,国家越发动荡不安。陛下病重,太子摄权,先帝幺子借此揭竿造反,自立为靖安王,举军北上。至此内忧外患,山河破碎。
扬州是南方重地,这里农业发达,商业繁荣,交通往来便利,更是几个党派必争之地。
靖安王攻进扬州时,我已经被父亲送出城外了。他让我兄长带着我一路往西走,去梁州避难。父亲要留下守着家业,守着来不及离开的卫家人,毕竟局势变化迅速,他确实没有反应过来,无法做到迅速转移这么多人和产业。再者,他说他与靖安王有私交,如今是他攻下扬州,在一定程度上,其实也算一件好事。
只是我心里一直惶恐不安,要知道,一个潜伏了这么久的反贼,其心思深沉可想而知,我父亲与他一道,无异于与虎谋皮。可事已至此,我也只能祈祷靖安王能念旧情,善待我父亲了。
——
十四
我跟兄长乘马车一路向西面行去,在荆州停留了几日,这里战事还不算打紧。一路的舟车劳顿让我们实在疲惫,这半月来局势变化莫测,东部沿海一带有太子和靖安王举兵相争,北部匈奴蓄势南下,步步紧逼京都,而在西北方,亦有陆丰将军长孙陆晖从雍州举兵,打着平定战乱的名号,一路进军中原,势如破竹。
陆丰将军是先帝早期的名将,骁勇善战,带兵如神。他曾带兵坚守西北,收复雍州,一路北上,踏碎匈奴南部九大部落,差一点打进狄北王城,先帝因此封其为扬武大将军,当年实在风光。只是后来功高盖主,名声太噪,引得先帝猜忌,收了兵权,勒令陆家镇守雍州,不得离开,陆丰老将军心痛失望,抱憾而死。陛下即位后,对陆氏一族更是打压,让其在雍州过得愈加艰难,陆丰独子陆光年仅二十七岁便因操劳过度忧思成疾去世。本来随着陆光的逝世,陆氏一族已经淡出了人们视线,毕竟当时一个没有任何成年男性又被帝王憎恨的家族,如何还能在环境恶劣却又多方势力相争的雍州存活下来。可现如今陆晖突然举兵,陆家军气势如虹,勇武不减当年,才猛然让人察觉,原来陆氏仍旧还是那个陆氏。
只是,照帝王家那种狡兔死走狗烹的做法,这陆晖卫国平反的名号中,有几分忠心,就不得而知了。
现今乱世,内有三分势力争霸鏖战,外有狄北虎视眈眈,山河破碎,风雨飘摇,国将不国。
如此看来也就只有落后闭塞的梁州安安稳稳地守着西南一方净土,不受几方势力争扰,父亲让我们去那里避难,倒亦有先见之明。
——
十五
“阿瑶。”兄长把干粮递给我,用眼神示意我安心,不要害怕。
接过干粮,我抬头看着乌蒙蒙的天空,连天气都透露出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我知天下将要大变,亦对来日感到迷茫,当下的心境,就像是走在大漠的旅人,对方向失去感知,伸手什么也握不住般无力和无可奈何。
但我并不害怕,只是忧心千里之外的亲人。
休整好后,我们继续往西行去,路仍很长。我们已有多天不曾听闻扬州事宜,父亲母亲以及家里的人都如何了也没半分消息。
我转头看向兄长,心里才稍稍有所慰藉。
——
十六
可还未到达梁州,我便再一次见到了陆怀明。
那日,铁骑踏进荆州,高高扬起的“陆”字军旗犹如破空的剑气,劈开了荆州的平静。
我在陆氏军队中见到了他——他穿着一身战甲,骑在一匹威风凛凛的黑马背上,手执长枪,处于首领的位置,带兵入城,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锐气和战意。
同日,陆晖在荆州自立,称承扬王——“承先人遗志,扬卫国忠心”
原来陆怀明的“陆”,是扬武大将军陆丰的陆。
也是那一天,我才知道,原来承扬王陆晖,字怀明。
我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只是抬头仰望着他熟悉又不熟悉的脸时,感觉恍惚。
他原来不仅仅只是江湖侠客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