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我站在客栈三楼,从窗边往外望去,队伍纵马进城,将士的脸上带着疲态,可掩盖不了大战胜利的喜悦。街道两旁围满了群众,小声谈论着,或许对城内百姓来说,战事哪方胜利并不重要。只要战争不曾切身伤害到自己本身的利益,便无所谓进城的是哪位。而他们积极地过来看军队入城,也只是单纯凑个热闹罢了。
军队经过时,我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从我脸上扫过,轻轻地,不带一丝痕迹,就像他看这城里的任何一个人。即便他也许并没有如此想法,可我依然深刻地感受到,我们这些所有人,在他的眼中,也就如同蝼蚁一般,反抗不得,挣扎不能。
我下了楼,离开了大街,那时的我感觉恍然若失,只是失魂落魄地走在巷子里,并不懂这份失落从何处而来。抬头看远方日渐西沉的太阳,暖黄的光打在客栈牌匾上,泛出暖黄的光,逐渐模糊在视线中。
绕过人群众处,我突然很想去一个小摊吃碗馄饨。馄饨摊在一处偏僻的巷子里,安安静静地,好像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和悲欢。
馄饨很香也很暖,我只是饥肠辘辘地吃着,食不知味。
待到月亮晃晃悠悠地爬上梢头,我仍旧坐在桌前。
——
十八
我又一次见到了陆怀明,面对面地。
他坐在帐中,神情捉摸不定,我随兄长行了礼,他随手摆了摆,不甚在意。
他开门见山,并未多做寒暄:
“昨夜扬州被太子攻破,靖安王身死,卫先生……下落不明。”
那一瞬我的脑子中恍如有什么东西炸开,强行稳住身形才没让自己失态。
兄长一时也受大打击,颤着声音问道:“此事…当真?”
陆怀明回道:“若非得知扬州之变,我等也不会今日攻入荆州,局势变化确实如此。”顿了顿,他接着道:“卫先生有恩于我,我却无法前往扬州行救,今日在街上见到二位,故而当下立刻寻你们来知会此事。”
“多谢。”兄长缓过神来,咬了咬牙,对他作揖,转而看向我,“阿瑶…我回去扬州一趟,我去寻父亲母亲,你——”
他闭了闭眼,再次向陆怀明行礼:“恳请——承扬王殿下照顾好小妹,卫某在此不胜感激。”
陆怀明点了点头:“卫兄放心,卫家于我有大恩,于情于理我都会保护好卫姑娘。”
“兄长!”我回过神来,“我同你一起回去!”
兄长摇了摇头,安抚道:“放心,兄长答应你,一定会把父亲母亲都好好带出来。你乖乖跟着殿下,保护好自己就是最让兄长放心的了。”兄长说完,深深地看了我最后一眼,转身离开了。
我欲追他出去,可我亦明白,我跟着他,毫无用处,只会拖慢他的脚程罢了。
我狠狠闭上了眼,把控制不住的泪意收回去。
“多谢殿下告知我们这些。”我亦对着陆怀明再次行礼。
“不必。卫府和——卫姑娘对陆某的恩情,陆某会铭记一生。”
我那时心中悲怆太重,并未注意太过注意陆怀明,于是后来每每想起那一天,我仍旧记不清他当时的神情。
——
十九
此后我便一直跟在陆怀明身边,准确说是跟在承扬王队伍里,因为我并不常见到陆怀明,他很忙,忙于战事,忙于谋虑,我也没有任何与他叙旧的想法,所以没怎么跟他说过话,就如刚认识的陌生人一样。他们虽是行军队伍,可占领荆州之后,战况一时并不算吃紧,太子疲于应付匈奴和靖安王旧部,一时分不出心思来管西部。而陆怀明,他并没有趁此入军中原,只是让将士们先休整生息,暂时在荆州驻军。我知道,他在巩固陆氏对西方各州的统治。
陆怀明身边有一个叫岑德辉的,是雍州岑氏的家主,岑氏一族根基深厚,与西域和北蛮都有贸易往来,其家底与先前的卫府不分上下,在雍州那种地方也是独占鳌头的大世家,是陆晖起兵最有力的经济支柱。岑德辉有女岑蕊,与陆晖青梅竹马,对陆晖情根深种,自我来后,处处看我不顺,亦在人后经常对我使绊子。我知道此时此身寄人篱下,多有身不由己,也不愿与她多做计较。
后来在匈奴攻破逍遥关时,陆怀明终于行动了,他趁着太子与匈奴在北方交战时,举兵东入,从荆州打入了扬州。
扬州很大,长江以南的东部基本都是扬州。
卫府在扬州的中心——金陵城内,那里还是太子的地盘,仍旧没有传来任何关于我亲人的消息。还好兄长托人传信,说他一切安好,我也能稍稍放下心。
——
二十
跟着军队行进的坏处就是苦,太辛苦了。有时队伍要进得很快,往往来不及休息多久就要继续前行;其次,队伍里衣食住行都没有很高质量的保证,衣能避寒,食能果腹,住能就寝,行则要靠双腿,仅此而已。我承认,锦衣玉食习惯了,要适应这样的日子很难。可我也知道,我必须适应,因为乱世,活着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辛苦,艰难,当日日如此,也就慢慢习惯了。
其实陆怀明自费给我悄悄送过布料较好的衣服,送过较为精致的吃食,但我并没有接受。诚然,那些东西对那时的我来说,诱惑很大,但我并没有任何立场任何价值去接受这些东西,既然如此,就一点也不要接受。在队伍里那一段日子,我逼着自己,吃干粮吃到不闹肚子,手脚磨上了不薄的茧子,灰头土脸也不去过分在意容貌。
看吧,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也能对艰难生活低头。
我不再如当日光鲜之后,岑蕊也几乎不再找我麻烦,只是偶尔遇到之后,眼里遮掩不住的轻蔑并不能很好的躲过我的眼睛。我叹一口气,觉得无趣,更不会闲着没事往她跟前凑了。
——
二十一
我没想到陆怀明会主动来找我,还是有求于我。
那是一天夜里——挺奇怪吧,大晚上的行军主帅召见一个——嗯——从半路捡来的不知道哪跑出来的女子,还是偷偷地,避人耳目地那种。
我怀着怪异的心理跟着他的近侍悄悄溜进主帐,一进去就看着在灯下陆怀明蹙着眉头。
“怎么了?”我主动开口问他。
他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我,我打开扫了一眼,便赶紧扣上了。
“账本?”
陆怀明疯了吗?给我看这个?我又不是承扬王一派的人,更不是他的心腹眷属,他给我看这个?我能看这个吗?不是,我真的还不想死啊。
他看出我的顾虑,屏退侍卫,同我轻声说道:“这账本有问题,我看不出来,思来想去,懂这些的,只有你了。”
不对啊,他的亲信不是岑德辉吗?岑德辉,岑氏一族经商,不可能不会查账吧。
突然,我意识到,岑德辉既然是陆怀明的亲信,那么,这些账本本来就是岑德辉管的。
我突然感觉到后背冒出冷汗,他把账本给我,同时也把他同岑氏的利益牵扯摆到我面前了,我深知对于这些玩权谋的人来说,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别害怕。”他看出我的恐慌,赶忙解释:“我来找你帮忙,自然不是主动把你推在风口浪尖,只是请你帮我查一下账本,只当普通账本查便是,若是你实在不愿,我也不会强求。”
这话有点耳熟,我不由心里苦笑,不过数月,身份地位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好。”
我整理了一下账本,便在灯下仔细看起来。
——
二十二
账本确实有问题,做假账的人手段实在高明,每一点每一笔都小心翼翼,看得出是精于此数的人,若非自小被母亲逼着学这些东西,见过不少腌臜手段,我也看不出来问题。
我收起账本,把问题都一一跟陆怀明说了,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眸色变换莫测,最终归于平静。
他谢过我,让人把我送回去,没有多说什么。
我走了两步,想了想,还是回头。
“民女感恩于承扬王收容,有什么能帮上殿下的自然尽心尽力,只是,民女并不足以承受殿下如此信任,望殿下慎思。”
他深深地看着我,对我如此分明的划清界限一时无言,他知道我不愿卷入任何权谋争斗中,他也知道我不愿跟现在的他有任何牵扯纠葛。最终,他深吸口气,轻声言:“此事是我唐突了,不会有下次,”
我行了一礼,没有看他,“多谢殿□□谅。”
那一夜过去,我没有再听到任何关于此事的风声,陆怀明没有处置岑德辉,也继续让他管理账本。我知道,岑德辉贪的并不是很多,他能给陆怀明带来的利益远超这些不轻不重的损失,他还需要岑德辉,所以他仍要以厚礼相待。
其实故事到这里,陆晖早就不能再叫陆怀明了。因为我记忆中的陆怀明呀,他并不是这样子的。
我想,陆晖应该会是一个很好的掌权者。望着远处夜空中的月亮,我似乎已经能看到未来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统治者了,他会给这个腐朽的国家,带来新的变革。
我忍不住勾起嘴角,抿了一口不知道从哪个大哥那里顺来的酒,那一瞬,突然就在那一瞬,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释怀了。
——
二十三
陆晖攻入金陵那天,也是一个好天气。
太子基本扛不住匈奴,早已对南方有心无力,陆晖占领金陵,只用了两日。
待陆氏军旗进城那一刻,我根本无法克制住自己奔向卫府的腿。
可是,我心底约莫是知道的,只是不肯承认罢了——卫府没有一个人,荒凉冷寂,寒意从脚底攀爬向上,最终让我感觉头皮发麻。
什么情况才能,让一整个府里的人都消失地无影无踪,并且不会有任何相关消息穿出来呢。
我心底已经有了答案,可我不敢去想。
我死命克制住眼泪,却在不远处看见兄长时,再也无法忍耐地崩溃落下。
“阿瑶,”他唤我,“我们没有家了。”
我看见兄长眼眶红红,失魂落魄。
——
二十四
又下雨了。
距离十月离开扬州,已经过去五个月了。
去年这个时候,父亲打开卫府粮仓,母亲布施粥饭,而我跟在他们身边,边慰藉灾民,边因无法选择的婚约心里有一点不愉快。
如今再想起来,只觉恍如隔世。
回到金陵后,我没有再跟着陆晖他们一起,同兄长一起换上了孝衣,住回了卫府。
兄长同我说,他一回来,就着手查卫府人都去哪了,因为不见人,所以担忧,可是也因为不见人,所以心里总有一丝希望。
只是后来,查出来的结果,让他几欲肝肠寸断。
靖安王与父亲发生了争执,为了得到卫氏家产,派人秘密灭了卫府满门。
有知情人说,那天晚上,他看见深红的血液,从卫府内留到了卫府外面。
那么多的人命,那么多的血,可是一场雨,就把所有都冲洗干净了。
后来靖安王被太子所杀,我们这些幸存者,连恨意都没了去处。
兄长红着眼眶讲完这些,恨得气息几欲断绝。
我流着泪抱住兄长,声音颤抖地不成样子:“兄长,你还有我,咱们以后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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