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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太子终究还是败了。
匈奴和陆晖的前后夹击,让他大势去尽,最终自刎于京城。
陆晖也要启程北上,与陆氏一直以来的宿敌——匈奴交战。
他离开的那天,在我很少见过雪的扬州也下了好大的雪。
那是寒冬时节,寒意随着雪花侵入人的身体,又密密麻麻渗进人心里。
我站在城墙上,看他骑着红马,一身锦袍华服,意气风发,看起来仍旧张扬肆意,似乎一如当年。
我好像从马背上那人身上,又看到了当年让我动心的少年郎的模样。
我与他目光相触,知道彼此似乎还有无数的话未说,可是我们呀,一句也说不出来。
我看见他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走了。
我笑着回应他,说,好。
落雪随寒风缓缓坠落,拂过他的发,他的眉间,最终落在他的唇畔,像情人一样轻轻柔柔地亲吻着他,最终消融于此世间。
我仰起头,看向天穹,不禁回忆起过往,最终也只是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
想起与他扬州初逢,想起当年的人当年的事,心里只剩唏嘘之感,视线渐渐模糊,人影也慢慢消失了。
那次,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
——
二十六
在那天之前,岑蕊曾经找过我。
她没了那种咄咄逼人的敌意,只是有一丝丝自己都不易觉察的鄙夷,目光平淡地看着我,可能她也知道我对她无半分威胁了,因为我不会陪着陆晖把他的路走下去。
我给她沏了一壶茶,邀她坐下慢慢聊,因为我知道,不管是她还是陆晖,日后,大概不会再见到了。
她开门见山,“你不愿跟他走吗?”
“自然不愿。”我朝她笑了笑,没有掩饰,十分坦然。
岑蕊没忍住笑了一声,“你不是喜欢他吗?”
我轻轻点了点头,并没有否认。
她不解,“那你为什么不陪着他呢?跟着他,日后大概也能讨个名分——我知道,他是对你有意的。还是说,你贪生怕死,不愿意跟着他把路走完?”
“也许吧,我确实不愿意掺和进这些事情。毕竟他所追求的,是我避而不及的。”
她蹙了蹙眉头,“什么意思?”
我喝了一口茶,香气让我顿感内心通明。
“陆晖他,将来是做大人物的,做大人物,就没有自由了。
“可我这人没什么别的远大的追求,我最爱自由。
“我是喜欢他的——很难有人不喜欢他吧?可是,在我是‘喜欢陆晖的卫瑶’之前,我得先是‘卫瑶’。喜欢陆晖,不能放弃我是卫瑶啊。
“若我是‘喜欢陆晖的卫瑶’却不能是‘卫瑶’,那我到底是谁呢?
“‘卫瑶’是向往自由的,可是和陆晖在一起的卫瑶是不自由的,那么,我要为了喜欢陆晖,而不是‘卫瑶’吗?不是自己的人,怎么能好好爱别人呢?”
我怕她被我的话绕晕,讲到此处便停了下来。算了,同旁人解释那么多干嘛。可能,我只是希望,既然他们两个将来必然在一起,那就不要因我而有所顾虑。
我坦然地笑着看她,可分明视线离开了当下,看到了其他人。
岑蕊听了我的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最终,扯出一个苍白惨淡的笑来。
“我似乎能明白,为什么陆晖喜欢的,非得是你了。因为不是承扬王的陆晖,他也是最爱自由的,他可是最爱肆意江湖间的侠客。”
岑蕊似乎想到了什么,不自觉地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听到她的话,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是啊,我又何尝不是呢,向往自由的卫瑶呀,也是最喜欢那个自由肆意的侠客陆怀明。
若不是同样爱着自由,又怎么会互相吸引呢?
可是最终我只是笑,心中再无半分波澜。对于陆怀明,我早都释然了。
遇到那个在马上,带兵入城的陆晖时,我就清晰地知道,他是高高在上,心机深沉的承扬王陆晖,不是张扬肆意,随性洒脱的江湖侠客陆怀明。也不是那个令我动心的干净澄澈的少年郎。
在我心里的少年呀,早就离开在当年的江南,离开在那一个雨天。
最后的最后,我给岑蕊讲了一个故事。
我年少时曾经读过一个不入流的话本,却让我记忆尤深。讲的是两个普通市井之民相爱的故事,故事平淡无奇,甚至还有些寡淡无味,只是,在那个故事里,两个人确定心意时,男子询问他心爱的女子,同他在一起后,倘若他不再让她碰她最爱的丹青水墨,她会不会同意。她想了片刻,惶惶却又诚实得回答不会,她不会因为和他在一起,就全然听从他不合理的要求,让她自己放弃自己最爱做的事。男子却并不生气,反而开心的说,他亦有不能为之舍弃的东西。他说,他希望他们相爱的时候,“有各自坚守的东西,这样,你仍是你,我仍是我。”
那话本确实不是正经话本,我只是在某个记不清的地方翻看了几页,故事人物俱都记不清了,可没想到,这段话一直在我脑子里盘旋,深深刻入我的心里我的灵魂里。
那时的我看到这些话只觉惊诧,并不认同,倘若抛开其他不谈 ,两人若有深刻爱意 ,怎么会有比对方更重要的事物,为了纯粹深沉的爱情,俗物自然可以抛弃。
可现在我的心在恍惚间已然澄明,深刻地明白了话本里那个男人的意思,即使爱情不必面对世俗的阻力,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事事遂心,若抛弃俗物便能相守一心,反而是简简单单顺顺遂遂的爱情。
未曾想,早年看书时不经意吹过身旁的过堂风,历经多个春秋岁月,又刮到了我的耳边。
我忘记当时岑蕊说了什么,抑或什么都没说,只记得最后她有些恍惚地离开了。
后来我曾在想,报仇雪恨,整顿新政,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这是陆晖的侠气,是他的追求和宿命,可这并不是我的,我亦没有他那般能力,智谋与气度。
我所思所想,从来只有那份肆意天地,自由无羁,和在力所能及之下,帮助我所能帮助的苦难人们的侠气。
也许并不多么高尚,可对我来说,那就是我至高无上一辈子抬头仰望的理想。
——
二十七
后来啊——后来,不知又过了多久多久,我从兄长那里听说,陆晖打退了匈奴,让那些狄北蛮子滚回关外了。在此之前,老皇帝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咽了气,皇室也都在内斗外战中死绝了,陆晖最终被拥立登基称帝,改国号扬,立岑氏女为皇后,大赦天下。
与当年月下饮酒的我所料不差。
陆晖和岑蕊少年情谊,一路帮衬扶持走到如今,是皆大圆满的结局。
再后来我同兄长去了西域经商,我们换了名字,摒弃过去,开始新的生活,兄长改名乘云,我则是扶风——这是母亲曾亲自给我们取的字。
也有人曾不怀好意地问:“你这扶风,是弱柳扶风的扶风吗?”
我没有多费口舌解释,只是忽然想起来好久好久之前的那个下午,阳光明媚,春意温暖燥人,云影模模糊糊。母亲拉着我和兄长的手,说,云和风是自由的,没有任何东西能困住它们;同时,云和风也是有力量的。她曾读过的一本书,书里写,传说中有一只很大很大的鱼,叫鲲,鲲会变成一只鸟,为鹏,鹏会乘风云扶摇而上,去到任何它想去的地方。
所以她给兄长起名为鹏,予我以瑶。
我记得有一次,她还曾经跟我说,其实我名字的瑶是父亲上户籍时写错了的,本不是这个玉瑶,她还为此跟父亲吵过一架。
那时她并没有告诉我原本的字是哪个,我也一直没有在意。但是现在,我突然知道了。
——
二十八
我同兄长去了许多地方。
我们去了北境,去了汴梁,去了青州,去了雪山,去了草原,去了山林,去了古镇,去了闹市,去了街坊。
我也去了邀月楼喝茶,邀月楼地处繁华之带,往来客人络绎不绝,纵情把酒言欢。
只是门外没有乞丐。
我亦去了百花院打听,那里的姑娘果然个个貌美,穿着各色的美丽的新衣嬉笑打骂着,脸上大多没有愁容。
只是花魁早已不是思月。
在西域的时候,兄长与一胡女相爱,两人在草原举行了婚礼,并且有了孩子,生活非常幸福美满。
其实啊,许多年前兄长也曾是有过婚约的,两人也是青梅竹马,天定良缘。只是后来那女子早逝,婚事也就此做罢,这段感情在兄长心里造成了很大的创伤,故而一直没有娶妻。
看到兄长有了新的爱人,有了新的羁绊,有了新的家人,终于走向了他追求的幸福,我衷心替他感到开心。
后来的旅途,便只有我自己一个人了,兄长不再陪着我,他有他自己安定下来的旷野,可我仍旧选择继续出游,去我未去的地方,去过的地方,见我未见的人,见过的人。
只是我不曾去过京都,也一直不会去。
并不是逃避或者什么懦弱的缘由,只是不想也不愿再想起一些让人难过的事情,也对纸醉金迷的权利中心不感兴趣。
只是在天下事安定下来后,似乎听人说皇帝曾一直派人寻找扬州的故人。
听闻此事我只是无所谓地笑笑,我是西域的商人扶风,陛下的扬州故人,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
终
这篇无关紧要的文章呀,要归因于,我这几年记性变得很差,许多许多之前的事都记不清了,于是才决定把自己记得的事写下来。
我很喜欢喝酒,喜欢边喝酒边去记忆里寻寻觅觅还能完整拼凑出来的事情,像小时候父亲母亲带我们去河边捡拾的好看的特别的石子。每当回忆起过去,就好像又在那些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经历过的事情中又走了一遭,过往也总是让人如此怀念。
啊,故事到这里,是真真写完了。
等过两日,我还要再去南疆逛逛,见识见识曾经一位友人告诉我的五毒到底有多毒——总之,我还要继续走下去,走到我再也走不动了为止。到时候啊,就找个无人的地方,与我最亲密的友人设宴饮酒。
正如今夜一般,开桌设宴,喝酒饮茶,同他们共赏良辰,闲聊过往。
若你要问与我同坐的最亲密的朋友是谁,
明月,清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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