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开始就知道是他?”李猎带着些许质问的意味。
“世上姓张的那样多,我哪里能一眼看出来?是伤了腿那次他来看我,无意中说漏嘴了。”沈月荣无奈地摊手,瑞凤眼含着浅淡的笑意。
“本就只是纸上来往,不是多么要紧的人,你那时又不喜他,我就懒得多嘴。”她放缓语气,坦言,“校场蹴鞠赛那次,我的确为男色所迷了眼,失了礼数,可确实也在做戏给水匪看,如今这次也……”
沈月荣冲李猎眨眨眼,两姐妹同生了双凤眼,瞳孔黝黑,眼睛偏长,眼尾上挑,只不过沈月荣的长睫平常总是下掩,遮住半个眸子,显得温吞内敛,而李猎的睫毛如同她的脾气,浓密硬翘,毫不掩盖眼眸中的傲气锐利。
当沈月荣扬眉笑起来时,这本只有四五分像的眼眸便有七八分像了,她惯常抿着嘴角,垂眼虚虚地笑,不把自己的心思露给外人瞧,可一旦做出带着凶气,讥诮的神色,沈月荣的长睫就会上翻,显出完整的瞳孔,直直地盯着人打量——不过也有例外,沈大小姐心虚时也惯做这个表情,她娘慧敏县主笑她狸奴扮大虫,画王见王。
李猎鼓着脸不说话,半晌,又不甘心地问:“只有我不知道?”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舒儿她们知晓么?”
沈月荣脸上的笑淡了几分,她想了想:“寒香自是晓得的,小红同你一样,孩子心性,舒儿,她心里应有几分底。”
提到小红几个,二人都沉默下来,没心思再掰扯沈月荣和张图的事。
“起码小红还安生着,你我一人只用操一份心,”沈月荣自嘲地摇头,眉眼凝重,“只盼着她们没碰上什么歹人……”
张图脚步不停,抖了抖盔甲,身上的孩子如从枝头散落的果子般滚了一地,他迈步向陶钧,盯着陶钧腿边老老实实蹲成一条,双手前撑在地上的男人。
“什么人,岛上的水匪?可有名讳,多大年纪?”黑色的皮靴停在尹文眼前,男人的影子将他整个笼罩住,乌压压的,闷得人喘不过气。
“回禀将军,小民贱名尹文,明德十七年生人,小民不是岛上的水匪。”尹文咬字清晰,恭谨中带着几分冷淡。
樟玉宣闲不住地从陶钧的另一只手溜溜达达地走到这边手,闻言笑嘻嘻地补充:“不是这个岛的,是我们对头……”
“小民是衙门的人。”
男人打断樟玉宣聒噪的附和,不理会呆住的前对头的东家,抬起头盯住张图。
“你放屁!”
不等樟老三做出反应,一旁的吴青青就嚯地抬头,暴跳如雷地反驳:“你是衙门的?那我又是哪个!”
“你!”樟玉宣一气提起还未消,又是一气冲上心头,他伸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吴青青,“你?你你!你是衙门的?”
“我被女人打就算了,还被官府的人打!”一般来讲,黑胖脸做出羞涩与气得发青的神色是很难的,但樟玉宣在这方面天赋异禀,他的脸色如同熟透紫茄,轻而易举地变成紫黑色,俨然一副气得不轻的模样。
“……”
张图憋了憋,到底没忍住,他轻咳两声,垫两下脚,气音传声:“过了。”
樟玉宣神色不变,牛眼中既有不可置信,亦含着两分悲怆,他放低声音:“吴青青,龙背岛待你不薄,我何曾想到……”
吴青青理不直气也壮:“谁与这群人一起上岛的?”
言下之意,是谁也没比谁清白到哪去。
张图头疼地撇过脑袋,他上下打量尹文,食指微勾示意他起身。
李猎抱臂在一旁看着,原本屈膝的腿收回,略有些松垮的脊背挺直,她目光如炬地扫视尹文:“你,走几步。”
挡在尹文跟前的张图也撤开身子,给他让开路,默许了李猎的命令。
众目睽睽之下,尹文迟疑地摆开胳膊,送出腿,他心下一松:没有手脚不随。
尹文连迈几步,行走之间并无异样,他不知什么时候该停下,迟疑着想去看李猎,甫一回头,破风的剑鞘就撞入眸中!
“砰!”
尹文被鸿青的剑鞘击中脖颈,缓慢地眨眼,顺着沈月荣抬起的胳膊望向她身后的李猎,肉眼可见地晃了晃身子,轰然倒地。
沈月荣错愕地收回手,她方才一味求快,手下又没有多少力道,尹文不论是闪,或抬手挡一下,都不会被打晕。
她后撤一步,拧眉嘀咕:“这样不抵用,”沈月荣连连后退,澄清道,“我可没下重手。”
“我就说,他这个身手怎么可能是衙门的人!”吴青青愤愤不平,若不是双手被缚住,她恨不得振臂高呼,以示清白。
李猎下颌微收,行走间衣角带起簌簌响动,她抬手扣住沈月荣伸来的胳膊,面不改色道:“此人脚下有几分功夫。”
习武之人,吐息纳气皆有所讲究,这气在五脏内府间流转一周天,带着人的四肢筋骨活动都与寻常人有所分别,练的功夫门派不同,举手投足间动作又有不同。
好比李猎,沈月荣,张图几人,从童子功练起,又有师傅指导,再实战磨练武技,走的是最正经的武学路数,这类人,下盘功夫就硬,打小马步站桩练起来的。
另一派,就是樟玉宣,功夫都是打的时候磨出来的,凶起来能和张图打得不分上下,无招无试,惯常看着交手人的路数变,可对面的点子一硬,自身就极易疲软,没有活泛的脑子和一门心思赢的狠劲,十有**不敌对手,这类人,下盘功夫就是不定的,有的打着打着,就偏向正经那派去了,有的打了十几年,仍是飘飘呼呼,松松垮垮的。
这尹文,步子四平八稳,步子间差距不大,行走姿势由腰腹发力,是个练家子。
“可这身手太差,衙门会送个交命的过来?”李猎心头存疑。
张图偏头叮嘱手底下的士卒把昏过去的尹文也捆起来,觉察到李猎阴仄仄的目光,他扭脸看过来。
李猎有些不情愿,但实在好奇:“到时候,信谁的话?”
其实这二人身份,带到衙门前对簿公堂,便可分明,但罗家军眼下还得用到他们——这鸳鸯岛的村落,岛上有多少人,诸如此类的信息,谁能比原先生活在岛上的“水匪”更清楚?
“都信,”张图竟没有像以往那样与她呛声,反而老老实实地回答,“二人都不可信,就都信,谁扯谎,就断了他手。”
樟玉宣嘬着牙花:“世上最狠男人心。”
“军师那边?”沈月荣虚虚一指,“无碍么?这天鱼子是何许人物,手上竟还有火炮。”
“不知,但军师嘱咐,即便事情有变,先上岛的队伍也无需理会。”张图对凌乱散在四周的队伍打手势,将他们收拢在一处。
所以上岛时,就算李猎不开口,沈月荣也要搭腔,让张图顺势把樟玉宣塞到她们身边,先进林子摸寻一番。
刚听到炮声时,张图亦是心中一紧,但逡巡间,他就想起罗寿再三嘱咐的命令,军师不会将一句废话反复提及,权衡之下,张图命一名亲兵在岛上寻高点观望,剩下的队伍慢慢散开,在林子周边转悠,吴青青就是这么被逼出来的。
张图两眼一闭,颧骨还在隐隐作痛,令他不禁回想起当时的喧闹:
被发现吴青青如同发狂的封豕,横冲直撞地从林子中冲出来,瘦长的身躯从上至下挂着三四个孩子,罗家军不明她的身份,又怕伤了孩子,一时间不敢轻易接近,只有张图横在她的前路上,一呼一吸之间,张图出手如电,拽下几个孩子——脸上也一左一右,挨了吴青青的对冲拳。
那一瞬,头昏脑胀,天旋地转,张图脑袋后仰,恍惚间在团团白云中瞧见自己的爹娘,弟弟......哦,这个还没在。
吴青青看向张图手中的男人,犹豫片刻,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弹回来的张图一个扫堂腿撞到地上,又被围上来的罗家军按住,捆得严严实实。这时她才发现,周围一圈人穿的清一色墨色军服,明晃晃朝廷军队的打扮。
坏了!
吴青青暗道不好:打错了人!
张图这边碰见了吴青青这个岛民,再加上湖中两边交战的炮火声愈加激烈,索性放烟,召她们归队。
尹文被水泼醒,张图亲自审问他鸳鸯岛上的情况,得知岛上只有水匪的妻儿,并无太多青壮,与吴青青所言相差无几,他上下打量这人,问:”你武艺平平,堪堪能够自保,怎么能被衙门派来做细作?”
“全凭老父母差遣,”尹文语气呆板,毫无波澜,说完,他好似才意识到在眼前这将军前要多说几句,抿了抿唇,“其他老哥哥都有差事,我不能领着工食银不干活。”
尹文性子犟直呆板,不善言辞,也正是他这倒霉蛋被挑中的缘由之一,毕竟谁想去水匪寨子里送死?
谁成想最后挑进来的几人,只有最蠢笨的尹文留着一条命,走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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