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林寨的日子,在一种紧绷而奇异的平静中滑过数日。
澹台霜的“授艺”成了寨中每日盛典。卯时演武台被围得水泄不通,女子们在冰冷精准的指令下,笨拙狂热地模仿着基础棍招。喘息与汗滴砸落尘土的声音不绝于耳。她们的目光,已蜕变为近乎虔诚的崇拜。
澹台霜对此视若无睹,目光只专注于纠正偏差。唯有眼角余光,会不经意掠过演武台旁。
在她的默许下,砾守得以在台旁断墙处透气。他不敢靠近人群,畏惧那些灼热目光,只将自己裹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布里,像一道沉默影子,悄然挪到柴房角落的柴垛后,蜷缩起来。
透过柴垛缝隙,他望向演武台。
稀薄天光落在那舞动的身影上,身姿如松,动作凌厉,带着浑然天成的韵律。
汗湿的碎发贴着她清瘦的颊边,讲解声如冰棱般清晰。
砾守看得专注,眼神不似她人那般狂热,更像凝望一幅蕴含极致力量与美感的画卷。看得久了,苍白的脸上会浮起一丝极淡红晕,又迅速被垂下的眼帘掩去。他把自己缩得更紧,旧布里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盛着感激、仰望,以及一种小心翼翼的专注。
一次,澹台霜演示一个需要扭转发力的动作时,力道用得过猛,牵扯到了旧伤,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动作有了一瞬间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柴垛后的砾守,呼吸猛地一窒,身体下意识前倾,仿佛想冲出去扶住什么,却又硬生生止住,指尖深深掐进了掌心。
他紧盯着她,那双清亮的眼里瞬间盛满了无法掩饰的担忧,甚至忘了隐藏自己。
澹台霜稳住身形,目光如电般扫过台下,恰好捕捉到那双来不及躲闪的、写满关切的眼睛。四目相对,砾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柴垛后,只留下那片旧布微微晃动。
澹台霜面无表情地继续动作,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但接下来的一招,她分解得异常缓慢,发力点讲解得格外清晰,像是在无声地回答那份逾矩的关切:“无碍,看清。”
澹台霜偶尔会捕捉到这缕目光。
隔着人群,她能看见阴影里那个裹着旧布的模糊身影,安静得如同植物,却有种温润沉静。她想起他忍痛时的平静,想起他高烧中攥紧的拳头。坚韧,却透着一丝……贵气?
究竟是怎样的‘妻主’,会让他拥有这样的隐忍与贵气,又落得如此境地?
这微妙的差异,在她心湖上激起一丝未留意的涟漪。
然而,这点微妙的靠近感,在砾守那句干涩的“我有妻主…曾经…”之后,被她亲手掐断了。
“妻主”。
这个词像淬毒的冰刺,扎破了那点异样。代表着他有过深刻的羁绊。而她,习惯绝对的孤绝,不需要,也不该与任何人有超出生存的牵绊。尤其是一个……属于别人的男人。
刻骨的疏离无声蔓延。她依旧每日换药,动作精准,目光却只锁定伤口。带回食物和水,无声放在他身侧。授艺归来,大多沉默擦拭木棍,或闭目调息。周身寒气凛冽,将空间冻成两个世界。
但即便如此,砾守似乎固执地保留着一点他自己的“规矩”。
每次她为他换完药,收拾好药粉布条,转身之际,总能瞥见在她习惯放置水囊的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粗陶碗,里面盛着大半碗清澈的、冒着丝丝热气的温水。
他从不说话,也不看她,只是在她忙碌时,用那只尚好的手,默默地、艰难地挪到那小堆柴火边,将她带回来的水用破铁罐烧开,再小心地晾到温热,倒入碗中,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仿佛这不是讨好,而是他为自己定下的、必须完成的仪轨,是对她付出的一种微末却固执的回馈。
起初,澹台霜对此视而不见,那碗水总是由热变凉,最后被她面无表情地拿去浇熄柴火余烬。后来,她偶尔会在极度干渴时,拿起碗一饮而尽,动作干脆,依旧不置一词,仿佛只是饮用了一件无主之物。
而他,会在角落看到她空掉的碗时,极轻微地松一口气。
垂下眼睫,继续沉默地蜷缩着。
砾守的存在感愈发稀薄。他默默接受照料,安静进食,动作迟缓吃力。恢复动作的幅度越来越小,坚持时间越来越短。柴房的阴影将他裹得更深。他抱着膝盖蜷缩,旧布成了隔绝冰冷目光的壳。
偶尔,澹台霜换完药转身,余光能瞥见他低垂的头颅,额发遮眼,只露出异常苍白的下颌和紧抿无血的唇。他不再张望,只是长久对着地面,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旧布边缘,捻出深深褶皱。
连那清亮的眼眸,也蒙上了一层灰翳。
平静的表象下,暗流涌动。
变故在第五日深夜猝然降临。
白日里,砾守还勉强在冰冷注视下,扶着断墙走了几步。
伤口表面愈合良好。澹台霜甚至盘算,再休整两三日便穿越黑树林。
然而,入夜不久,蜷在草堆里的砾守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轻颤,很快变得剧烈绵密。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在死寂中刺耳。
澹台霜警觉睁眼。借微光,看见砾守面如死灰,豆大冷汗疯狂渗出,浸湿额发,贴在冰冷皮肤上。他死死蜷缩,双臂环抱,指节泛白,像凋零枯叶。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从牙关泄出。
“砾守?”她的声音在黑暗中绷紧,带上一丝自己未察觉的异样。
回应她的,只有更剧的颤抖和破碎呜咽。
篝火燃起。火光残忍照亮砾守此刻模样——双目紧闭,眉头扭曲,呼吸滚烫急促如破风箱,脸颊泛着死气灰败。触额,一片骇人滚烫!远超之前高热!更心惊的是,那本已平整呈深粉色的伤口,竟隐隐透出不祥青黑,边缘诡异地肿胀发亮,淡黄脓液正从嫩肉边缘渗出!一股更浓烈、甜腻作呕的**气息弥漫开来!
怎么会?!孙郎中的药明明有效!腐肉已除!这突如其来的恶化毫无道理!
心沉冰窟,刺骨寒意爬满脊背。
她迅速解开包扎,指尖触到肿胀发烫的皮肤,创面在急剧恶化!
一种阴冷粘稠的邪毒,正从伤口深处疯狂反噬!
“冷…好冷…”砾守意识溃散,身体筛糠般抖,牙齿咯咯作响,破碎呓语带哭腔,“…疼…骨头里…钻心的疼…”
澹台霜强压情绪,立刻将药粉厚敷。然而,药粉撒上,脓液非但未收敛,反像被刺激般渗出更快更浊!砾守身体猛弓,发出凄厉短促哀鸣,抖得更厉害。
呜咽声充满无助绝望。
孙郎中的药……失效了?这邪毒,是某种超出认知、更阴毒的东西?
一种久违的、类似于被毒牙咬中的麻痹感,从心脏尖瞬间窜开。
她能直面凶兽,却对这种内部侵蚀生命的邪毒束手无策!看着他在面前被折磨,看着生命之火更快黯淡,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不能再等!此地无良医!
唯一生路,只剩隐牛村!黑树林纵是九死一生,也必须闯!
天光撕裂夜幕时,澹台霜已决断。她迅速无声收拾物资。砾守情况极糟,时而昏迷,时而因剧痛高热短暂抽搐惊醒,浑身滚烫如炉,意识模糊。她必须带他走,刻不容缓!
就在她准备背起那滚烫颤抖的身体时,柴房门被推开。疤脸姐带着几个崇敬澹台霜的女猎手出现,看到凝重的脸色和砾守痛苦蜷缩的模样,脸上露出惊骇忧虑。
“尊驾…这是…?”疤脸姐声音变调。
“邪毒反噬,此地无解。”澹台霜声音冷硬如铁,淬着决绝,“去隐牛村,即刻就走。”
疤脸姐与同伴交换沉重眼神,猛跺脚:“黑树林凶险万分!尊驾带着郎君更难!等等!”人已转身疾奔。
片刻,疤脸姐和同伴合力推着一物回转——一辆极其简陋却结实的手推车。
木板粗糙钉成,生锈轴承改造的轮子,车斗铺厚实干草,覆盖破旧却完整的兽皮。
“尊驾,带上这个!”疤脸姐气喘吁吁,眼神急切真挚,“推着走,省力!也让郎君少受颠簸之苦!这是我们…能拿出的最好的了。尊驾…千万保重!一定要闯过去啊!”
澹台霜目光扫过推车,再落向车斗里依旧痛苦颤抖的砾守。
冰封心湖深处,仿佛投入滚烫石子,激起微不可察却真实的涟漪。
“多谢。”她未多言,郑重深深点头。
她极其小心,如捧易碎琉璃,将滚烫昏迷、不时抽搐的砾守安置在铺兽皮的车斗里,用旧布仔细裹紧,只露一张苍白痛苦的脸。再次检查推车牢固后,紧紧握住粗糙冰冷车把。
最后回望病林寨的畸形绿意和那几张忧心祝福的脸,澹台霜目光坚定投向西北方——那片被浓墨阴影吞噬、活物难存的黑树林。
没有半分犹豫。
她深吸凛冽空气,推动手推车。
沉重车轮碾过坑洼土地,发出吱呀呻吟,载着微茫希望与沉甸甸的生命负累,毅然决然,踏上布满荆棘、毒瘴与未知恐怖的烬途。
熹微晨光惨淡铺身后,却驱不散前方那浓得化不开、吞噬一切的黑暗阴影。
------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