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抉择的暗流

澹台霜收回目光,重新落在他因高热而潮红、写满痛苦的脸上。那双惯常如寒潭的眸子里,映着窗外透进来的、金子般的天光。竟似有极其微弱的涟漪荡开,冰层之下,是强行点燃的星火。

她俯下身。

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近乎耳语的声音。

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所以,撑下去。活着,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照在这片田上。活着,才能… …”

她的话语在这里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确认某个深埋心底、从未宣之于口的念头,然后,更加用力地吐出最后四个字:“走出废土。”

“走出废土”!

他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仿佛回光返照般,死死盯住澹台霜近在咫尺的眼睛。想从中汲取她话语中那不可思议的力量,那描绘出的、阳光普照废土之外的图景!

一股滚烫的、混杂着剧痛与前所未有的强烈求生欲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摇摇欲坠的心防!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汹涌的泪意决堤而出!他喉头剧烈地滚动着,想说什么,嘴唇翕动,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

最终,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极其轻微却无比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紧握的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早已伤痕累累的掌心!

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却奇迹般地让他混乱灼热的头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是的,撑下去!为了窗外那片阳光下的绿洲!

为了恩人话语里…那渺茫却无比真实的“一起走出废土”!

秦婆婆冷眼看着这一切,哼了一声,将染血的布巾丢进水盆,浑浊的水瞬间被染红。“情话待会儿再说!小子,不想变树人,就给老身咬紧牙关!”

她枯手一翻,一柄薄如柳叶、寒光四射的狭长银刀已握在手中,刀尖直指那疯狂蔓延的树状青黑毒纹!

“丫头!按紧他!”

澹台霜深深看了砾守一眼,那眼神已说明一切。随即,她有力的双手如同铁钳,稳稳压住了砾守的肩膀和完好的那条腿。她的目光,越过秦婆婆佝偻却杀气腾腾的背影,落在那辆静静靠在墙边、车轮轴承上沾着干涸血迹和黑土的手推车上。

车斗里铺着的兽皮,还残留着他身体的轮廓和一路挣扎的痕迹。

油灯的火苗猛地窜高,又倏地低落,将秦婆婆佝偻的身影在斑驳的土墙上拉扯得形如鬼魅。

屋内,浓重的血腥气混着草药灼人的辛辣,几乎凝成实质。

“呃啊——!”

砾守的惨叫只冲出一半就被他自己咬碎在齿间,变成痛苦的闷哼,身体在澹台霜不容置疑的按压下剧烈震颤,像一条离岸濒死的鱼。

秦婆婆的柳叶刀闪过寒光。

精准剔下一片暗青发黑、微微搏动的坏死筋膜。“啪嗒”一声轻响落入陶盆。

“哼,叫出来,死不了。”秦婆婆眼皮都没抬,“憋着这口气,毒火更容易攻心。”

砾守的惨叫冲出一半就被他死死咬碎在齿间,变成痛苦的闷哼,身体在澹台霜不容置疑的按压下剧烈震颤。汗水浸透了他的头发和身下的草席。又一坨墨绿色的“断根散”药膏糊上伤口。

“嗤——!”

剧烈的灼痛让砾守猛地昂起头,脖颈青筋暴起,眼前彻底一黑。

澹台霜的手在他肩头下意识地收紧了一瞬,随即恢复稳定。

她的目光扫过他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脸,然后落回伤口,眼神沉静如寒潭,深不见底。

秦婆婆直起腰,捶了捶后背,浑浊的目光扫过澹台霜:“今夜是道坎。守着,用那盆药水给他擦身降温,别停手。熬过去,这半条命才算暂时拴在裤腰带上了。”她收拾起染血的家伙什,拄着蛇头杖,吱呀一声推门融入微熹的晨光。

死寂重新笼罩。

澹台霜拧干布巾,冰冷的药水触碰到砾守滚烫的皮肤,引发一阵无意识的战栗。她就这么一遍遍擦拭着,动作机械,不知疲倦。窗外,天色由靛蓝转为鱼肚白,鸡鸣声、风箱声、隐约的说话声次第响起,一个生机勃勃的清晨正与屋内冰冷的死亡拉锯格格不入。

第三日午后,阳光透过窗棂,灰尘在光柱里缓慢飞舞。

砾守的眼睫颤动许久,才艰难地掀开一条缝。视线模糊地聚焦,最终落在床边那个如雕塑般的身影上。

“恩…人……”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

澹台霜转过身,端来一直温在泥炉上的药碗,扶起他,小心地将碗沿凑近他干裂起皮的嘴唇。

几口温热的苦汤下去,他混沌的意识清明了几分。靠在床头,他能看到窗外一角湛蓝的天,听到悠长的牛哞,感受到阳光落在手背的微暖。一种近乎奢侈的安宁感包裹着他。

木门被推开,秦婆婆端着药盘进来,石娘跟在后面放下简单的饭食。

秦婆婆检查着伤口,脓液已止,狰狞的青黑色被逼退到边缘。

“命硬。表毒算拔清了,高热也退了。”

她手下利落地换药包扎,语气却陡然一沉,目光如钩子般先看向澹台霜,再钉在砾守脸上。

“但是,毒根钻你骨头缝里了,缠死了骨髓!”

她用沾着药渍的手指用力一点砾守膝盖上方:“这圈黑线看见没?等它越过这道坎,蔓延到腰腹,侵入脏腑……大罗金仙也难救!筋骨脆裂,五脏衰竭,死得比现在痛苦千百倍!”

她猛地转向澹台霜,语速加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焦灼:“想活,真活,不是苟延残喘个把月!就去京城‘回春堂’!非‘九阳断续膏’不可!那药至阳至纯,是这阴寒毒根的克星!光有药不行,还得修炼纯阳内功的高手,用内力化开药力,丝丝导入骨髓,逼出毒根!这是唯一的生路!”

“多远?”澹台霜的声音平稳,但握棍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千里之遥!”秦婆婆几乎吼出来,“鬼哭戈壁、腐毒沼泽!哪一个是善地?比黑林子凶险十倍!废墟里刨食的人,心比烂泥还脏!但是——必须去!要快!”

她枯瘦的手猛地抓住澹台霜的手臂,力道惊人:“老婆子我拼尽本事,也只能吊住他四十天!四十天一过,毒线过腰,拿到药也晚了!记住,四十天!一天都不能多!”

“京城……”砾守喃喃。

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仿佛“京城”二字比那“怨根缠魂毒”更令他恐惧。

石娘在一旁低声道:“京城……是‘神都’啊……听说……”

她脸上露出混杂着向往与恐惧的神情,“那里的天是透蓝的,水是甜的……可那儿的规矩也压死人,尤其是对男人……大灾变的根子,他们都怕极了……男人在那儿,活着就是本分,多看两眼都是罪过……你们……”

她没再说下去,摇摇头,快步离开了。

石娘的话像一阵冷风,吹散了屋里刚刚升起的一点暖意。

沉重的静默压了下来。只有窗外悠长的牛哞声传来,衬得屋内死寂。

砾守低着头,呼吸变得急促浅薄,冷汗再次渗出。他盯着腿上的绷带,仿佛能看见里面那条催命的黑线。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身下的草席,指节泛白。

过了很久,他才极其艰难地抬起头,脸上每一个表情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恩人……”他开口,声音嘶哑破碎,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异常的急切,“听我一句……别去……”

他剧烈地喘了几口,眼神哀切得近乎绝望,死死望着她:“京城……去不得……路太远太险了……我这条贱命……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他又停下来,胸口剧烈起伏,缓了好一会儿,才努力挤出一点微弱的声音,像恳求,又像最后的告别:“能活到现在……看到牛……地……阳光……我知足了……让我留在这……挺好的……求您……别去……”

每一个字都浸透着冰冷的恐惧,那不是对死亡的畏惧,而是对某个比死亡更可怕结局的绝望预知。

澹台霜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将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恐慌看得一清二楚。

那绝非仅仅是对路途危险的担忧。

她忽然站起身。

木棍与土墙轻轻碰撞,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在这寂静里格外清晰。

她走到窗边,背对着他,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生机勃勃的田地。

她没有回头,清冷的声音却像出鞘的利刃,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若我坚持要去呢?”

砾守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瞳孔因极致的惊骇骤然缩紧!

他猛地想坐起身,却牵动伤口,剧痛和急火攻心之下,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整个人蜷缩起来,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叶子。他抬起剧烈颤抖的手,指向窗边的背影,嘴唇哆嗦得厉害,却一个字音也发不出来,只有眼底那片铺天盖地的恐惧,汹涌得快要将他淹没。

阳光灿烂,牛哞声悠长。

然而,关于生存与毁灭、希望与绝望的汹涌暗流。

已在这间充满药味的小屋里,激烈地碰撞、咆哮……

将两人彻底卷入必须向前的、未知的命运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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