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霜那句“若我坚持要去呢?”,如同冰锥,刺破了砾守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他眼中的光熄灭了,沉默成了他最后的堡垒。
堡垒之内,是无声的绝望。
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流逝。
在澹台霜日复一日的照料和秦婆婆的猛药下,砾守的伤腿终于开始收口,低烧退去,眼神恢复了清明。
当他不再是昏沉地短暂睁眼,而是能半倚床头。
眼神清明地看向她时,一种微妙的平衡在两人之间形成。
他注意到了她偶尔投向窗外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对这片安宁的向往,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和陌生感。他忽然意识到,这位强大如斯的恩人,似乎对这片废土…知之甚少。
他甚至尝试着打破沉默,声音虚弱却清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想要为她做点什么的恳切。
“恩人…你看这村子。”他的目光温和地掠过窗外葱郁的田埂和袅袅炊烟。
澹台霜擦拭木棍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并未抬头,但也没有打断。
“在废土上…这样的地方…叫‘水脉绿洲’…屈指可数。”他气力不足,说一段便停一下,积攒着力气。“它们大多…依仗着深藏地下的古老泉眼…或未被彻底污染的水源。”
“像隐牛村这样…能维持农耕自足的…更是凤毛麟角…”他又停顿,呼吸微促,“更多的地方…是依靠变异苔藓或菌类…艰难求存的聚落…那里的人…活得不像人…”
他缓了口气,最终轻轻说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京城…那是另一种‘绿洲’…用高墙、律法和无数资源堆砌起来的…权力堡垒。但里面…未必能看见…这样…真实的阳光。活得如此安逸。”
他说的很慢,很认真,仿佛在为她缓缓展开一幅她从未了解过的世界画卷。
他缓了口气,见澹台霜仍在听,仿佛下定了决心,声音里带上了更具体的、沉甸甸的重量。
“从这儿…去京城…千里之遥。”他艰难地比划了一下,“根本没有路…只有方向。首先要穿过…‘鬼哭戈壁’…”
他的眼神流露出一丝真实的恐惧:“那里白天…太阳能把石头晒裂,晚上…冰风能刮走魂魄。没有水…没有标记…只有流沙和藏在沙下的…毒蝎群…比狼还大…”
他喘了口气,继续,仿佛要一口气将所有的恐怖都倒出来:“过了戈壁…是‘腐毒沼泽’…绿色的毒瘴终年不散,吸一口就烂肺…泥潭是活的…会吞人。里面的变异生物…不怕刀剑,只怕火…但点火…又会引来更可怕的东西…”
“就算…就算侥幸穿过了这些…”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路上那些…在废墟里刨食的流民聚集地…比沼泽更毒。为了一口干净的水…一块没过期的压缩干粮…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没有道理…没有秩序…只有…最原始的掠夺和杀戮。”
他抬起头,目光哀切地望向澹台霜,几乎是在哀求:“恩人…您很强…我知道…但带着我这样一个累赘…穿越这些…太难了…”
他最终轻声说,话语里是他最深的恐惧与私心:“那一路…除了绝望和痛苦…什么都不会有…不会有生机…看不到任何…美好的东西。我不想到死…看到的最后景象…都是那些…”
他真正想说的是:我不想到死前看到的最后景象,是地狱般的路途。我宁愿最后的日子,停留在有你在的、有阳光和牛哞声的这里。
澹台霜听着,手中换药或擦拭的动作一丝不苟,面上冰雪覆盖。她从不接话,但接收了所有关于险境的信息,但这似乎更加坚定了她的决心——一种近乎偏执的、要克服所有艰难险阻的意志。她偶尔瞥向窗外的眼神,审视中带着更深的决绝。
她那不容动摇的决心——在一个傍晚,被秦婆婆的诊断彻底浇铸成形。
“表面好了,骨头里的‘蚀骨瘴毒’却没清!”
秦婆婆换药的手力道加重,引得砾守闷哼。“再拖下去,筋脉萎缩,骨头朽烂,迟早变个废人!想活命,保住这条腿,非去京城‘医圣堂’不可!用他们的‘九转还阳针’配‘玉髓续骨膏’,才能把这根剜出来!”
这话如同最终判决。
砾守脸色灰败,避开了澹台霜骤然投来的、已冻结成永冻冰层的视线。
她的决心,再无转圜。
微凉的清晨,三名不速之客的到来,碾碎了最后一点维持的平和。
灰黑劲装,落地无声,眼神锐利如冰刃刮过皮肤——顶尖的杀戮者。
澹台霜瞬间绷紧,下意识侧身,将砾守挡在身后,握棍的手指关节爆出青白色。
砾守手中的汤匙“叮”一声磕在碗沿。他抬头,脸上刚刚养出的那点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震惊、了然,最终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绝望的愧疚。
他没有看澹台霜,只对为首那名女子做了一个极快极微弱的手势——食中二指并拢,在胸前轻微下压。对方漠然的目光扫过全场,包括澹台霜紧绷的敌意和砾守腿上的伤,随即无声颔首,如幽灵般退至门外等候。
压力如有实质,填满了小屋。
所有的“好转”与“温和”,在此刻澹台霜看来,都变得很可笑。
他阻止她去京城的方式,竟是直接召来如此恐怖的武力!
她缓缓转身,目光不再是冰,而是锥子,钉在他脸上。
砾守避不开那目光,眼睫低垂,许久,才用尽力气挤出声音,每一个字都像在切割自己:“恩人…不必…再去京城涉险了。”他顿了顿,声音带上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抖,“我会…回来…找你。”
“回来…找我?”澹台霜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能冻裂灵魂的寒意。
这执念,这话语,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她记忆最深处的囚笼——玉室里,掌门师兄那温柔却饱含占有欲的低语仿佛又在耳边响起:“…这样最好…只属于我。”
为什么此刻会想起那个陷阱?
或许是因为,他们都想用“为你好”的名义,将她拖入另一个囚笼。
她唇角勾起一个凄厉的弧度,目光锐利如剑,穿透他所有的躲避,直刺那个最核心的、她一直隐约感知到的秘密。
“‘她’…还活着吗?”
这个“她”字,如同惊雷!
砾守身体猛地一震,如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他难以置信地抬头,眼中翻涌着惊愕、剧痛,最终所有情绪都被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恸淹没。
他张了张嘴,喉咙剧烈滚动,仿佛吞咽着无数破碎的玻璃和未能出口的辩解。
最终,所有的一切,只化为一个沉重到几乎压垮他脊椎的动作——
他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这一个点头,坐实了一切。
她的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所有的声音都被抽离,只剩下冰冷的真空。
“很好。”她所有的情绪瞬间收敛,声音冷彻骨髓,仿佛刚才那一丝波动从未发生。“那就不必再来了。”
这话像最终判决,砸得砾守神魂俱碎。
他猛地伸出手,不顾一切地抓住她的手臂,指尖冰冷而用力,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他低着头,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濒死般的哀鸣与最后卑微的乞求:
“别赶我走…恩人…”
“就算…就算真的只能活四十天…让我留在你身边…好不好?”
“死在…回那个笼子的路上…我宁愿…宁愿就死在这里…至少…至少…”
…至少最后的光景,是和你一起看的废土落日,而不是高墙里的虚假天光。这话他没说出口,却淋漓尽致地写在他每一个绝望的眼神、每一次用力的呼吸里——那不是因为怕死,而是不想将生命最后也可能是唯一一段温暖的时光,浪费在奔赴死亡和另一个囚笼的、毫无意义的痛苦旅途上。
澹台霜胸口猛地一窒,一种被掏空的荒芜感迅速蔓延。
但她的声音依旧冷硬如铁,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一路上,让你受苦,别计较!”
这话比刀更利,砾守的手攥得死紧,指节泛白,头垂得更低。
“恩人,就在这里…等着我吧。”他声音嘶哑,做着最后的挣扎。
澹台霜摇摇头。
“我一定回来…找你!”他几乎是吼出来,带着血泪的誓言。
“但我,不会一直在这里。”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空旷的迷茫,“天大地大…我总会离开。”
“你…要去…哪里?”他挣扎着问,仿佛失去所有力气。
澹台霜叹了口气:“不知道…废土很大。”
砾守眼中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
他手指痉挛般探入衣襟,往胸口处掏,颤抖着掏出那枚一直贴肉藏着的、温润的避瘴玉牌。他努力地想将它塞回她手里,指尖因绝望而惨白。
“留着它。”澹台霜将他的手推回,声音没有半分动摇,“前路艰险,你比我更需要它。”
他的手僵在半空,玉牌微弱地闪着光,像一滴凝固的、被拒绝的泪。
窗外,隐牛村宁静祥和。
门外,三道冰冷的气息无声地逼近。
更远处,低沉马蹄声如闷雷滚近,一队黑甲骑士拱卫着一辆华贵而压抑的马车,沉默地撕裂了地平线,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晨光刺眼,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永恒的天堑。
澹台霜决然抽回手,转身。
孤绝的背影,一步步回归她那绝对安全的、冰冷的孤岛。
砾守颓然垂下手。
玉牌带着他残存的体温,像一块永不愈合的伤疤,沉甸甸地坠回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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