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宅暖居的短暂欢愉,已过去数日。
砾守寝宫内,界限分明的平静如同暖冬阳光,无声滋养着他。每日用意念唤醒双腿的尝试,他从未间断。连太医都私下感叹,这位废皇子的求生之志实属罕见。
澹台霜每日依旧准时出现。
她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上沉静的力量正在增长。
他消瘦的侧脸不再颓败,配合治疗时唇线紧抿,望向窗外的目光也渐渐有了沉静的思索。
一种极陌生的、近乎“欣慰”的情绪,偶尔掠过她的心头。她坐在几步外的硬凳上,擦拭短刀的动作有时会微微一顿,目光落在他清俊的侧脸上。
这张脸,的确不负昔日京城第一美男的声誉。
病痛洗去了浮华,留下脆弱与坚韧交织的气质,宛若风雪中挺立的青竹。她忽然想起废土初遇时,那张被殴打得肿胀不堪、难以辨认的脸。
强烈的对比让她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一个纯粹而被回忆触动的、极其罕见的笑意。
这抹笑意虽短暂,却让一直留意着她的砾守心神剧震。狂喜与迷恋汹涌而来,心口泛起尖锐的刺痛。鬼使神差地,他抬起手,渴望触碰那抹笑意——
却在即将触到她手背的瞬间猛然惊醒!
冷汗瞬间湿透里衣。他急转手腕,向下偏开,只轻轻捏住了她墨色袖袍的一角。
“茶……”他嗓音微哑,努力平稳呼吸,“似乎凉了。”
他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换一壶,可好?”
澹台垂眸,看向被捏住一角的袖口。隔着衣料,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力道。她抬眼看向砾守。他脸上还残留着一丝薄红,眼神却亮得惊人,像只偷到糖又怕被发现的小兽。
她没有说话,只抬起另一只手,隔着他厚重的银狐裘,指尖极轻、极快地在他肩上点了一下。
只是一个轻微的动作。
却让砾守如饮甘霖。暖流从肩头蔓延全身,比任何话语都更清晰。
他痴望她冰雪雕琢的容颜,心口疼与迷恋翻涌。渴望几乎破膛而出……但他牢牢记得界限。
为延续这份难得的平静,他再次鼓起勇气,邀请澹台霜去漱玉轩喝茶。
他想试探,能否在这安全的距离内,稍稍靠近她一点。
这一次,她破天荒地答应了。
临街雅间,炭盆暖融,茶香清淡。
漱玉轩是京城有名的清雅之地,澹台霜的马车标识虽不张扬,但对于有心人而言,并非秘密。
此次只有砾守的小侍安静随侍。
他操控轮椅,停在她对面,宽大茶桌隔在中间。他亲自为她斟茶,动作生涩却认真。
澹台霜端茶,隔着瓷壁感受温度。
茶烟后,他眉目显得柔和,眼中小心翼翼藏着欢喜,整个人因她在场而隐隐发亮。
这份纯粹不掺杂质的情愫,如同投入深冰湖的阳光,虽融不化万载寒冰,却也在漆黑的水面漾开一圈极细微的暖色。她甚至未曾察觉,自己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煞气,在这小小雅间里悄然消减许多。
砾守内心被安宁充满。
他安静品茶,偶尔低语一两句,目光贪婪而克制地流连于她。
只要这样看着她,感受她的存在,即便无言,也弥足珍贵。
他察觉她端茶的手指略微放松,冰冷的眉宇似乎也柔和了一分。
于他,这已是莫大恩赐。
然而这脆弱的宁静,终被打破。
雅间帘子猛地被掀开,卷进一股寒气。
慕容嫣发髻微乱,裙摆沾着未拍净的雪泥,显是一路仓皇寻来,如同濒死的困兽冲了进来!
她面色灰败,眼窝深陷,华服皱巴沾污,早已失了世家贵女的从容。
走投无路的她像疯狗般四处寻找救命稻草,几乎动用了所有残余的眼线人手,才终于探得澹台霜在此处的踪迹!竟一路追至此地!
“澹台姑娘!砾皇子!”
慕容嫣声音尖利刺耳,带着孤注一掷的谄媚和无法掩饰的惊惶。她甚至顾不上礼数,几步冲到茶桌前,慌乱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扫视。
“误会!先前全是天大的误会!”
她语无伦次,声音发颤,“是萧翎!是柳清淮那起子贱人!是他们蒙蔽了我!我慕容嫣对天发誓,从未想过与您为敌!您大人大量……”
她的视线扫过砾守——他在澹台霜身边显得格外清润温雅,望向她的眼神明亮专注。一个恶毒又自以为聪明的念头骤然成形,窜入她的脑海。
示好!用砾守的秘密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和“诚意”!
慕容嫣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脸上挤出扭曲的笑容,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刻意要让澹台“安心”的、推心置腹的语气:
“澹台姑娘!您听我说!”她指着砾守,急切道,“您千万别信那些流言!砾皇子他……跟着我那时,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摆设!我们根本未曾圆房!他还是个……是个清清白白的雏儿!这点我可以对天发誓!千真万确!您放心,他绝对配得上您,干干净净,一点不脏!”
“清白”?
“干干净净”?
“雏儿”?
“配得上”?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入澹台霜耳中,刺进她灵魂最深、最黑暗、最不愿触碰的禁忌之地!
雅间内死寂。空气瞬间冻结。
砾守脸上血色霎时褪尽!
巨大羞耻如冰潮将他淹没。他浑身剧烈颤抖,指尖死死抠进轮椅扶手,几乎要将其捏碎!他猛地看向澹台霜,眼中充满被当众剥光的屈辱与恐惧。
他看见,在她听到那几个字的瞬间,她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
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邃、更刺骨的东西,仿佛灵魂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狠狠击中旧伤。她周身那片刻的柔和顷刻荡然无存,但预想中的暴怒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
那冰层之下,他敏锐地捕捉到她下颌线极其细微地绷紧了一瞬,以及那搁在桌面上、原本松弛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是一种极力压抑却仍泄露出来的、源自本能的生理性厌恶与抗拒。
同时,她置于桌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但更细微的是,她整个人的呼吸似乎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停滞,那不是屏息,更像是某种生理性的窒息,仿佛被无形的污秽之手扼住了咽喉,连空气都成了令人作呕的毒药。
这厌恶,绝非针对他!
果然!
澹台霜眼中因这片刻宁静而残留的、极其稀薄的暖意,在慕容嫣话音落定的瞬间,如同被绝对零度的寒流席卷,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比废土荒原更刺骨的、万年不变的、深不见底的冰冷死寂。
但这死寂之下,砾守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那不是面对挑衅时的暴怒,也不是针对敌人的锐利,而是一种……更深、更暗、更令人心悸的东西。
那目光里没有对他的鄙夷,亦无对慕容嫣的愤怒,只有一片能将万物冻结的漠然。
然而在这漠然的冰层之下,砾守仿佛窥见了一丝……被那番蠢话强行唤醒的、刻入骨髓的屈辱与……自我厌弃?
没错!就是自我厌弃!
那是一种仿佛自身存在都被污染了的、极致的否定感!慕容嫣强调他的“洁净”,如同一面残酷的镜子,瞬间映照出的,是她自身某种无法磨灭的“肮脏”印记!
那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对“洁净”与“污秽”的尖锐刺痛!
慕容嫣口中强调砾守的“干净”与“清白”,如同最恶毒的镜面,瞬间映照出澹台霜自己那被十年玉室彻底玷污、无从洗刷的“肮脏”过往!她不是嫌弃他,她是被慕容嫣的话无意刺中了自己最深最痛的旧疤!
那句“配得上您”,在此刻听来,更是绝顶讽刺!
砾守的心直坠深渊。
方才拽袖、点肩带来的隐秘欢欣,此刻成了最辛辣的嘲讽。
但他强忍着灭顶的羞耻与痛苦,死死盯住澹台霜那双瞬间冰封、深处却暗流汹涌的眼睛。
一个前所未有的、惊心动魄的猜想,如电光劈开他混乱的思绪!
‘她的反应……无关我的“清白”……她根本不在意!’
‘她的痛苦……她的冰冷……是因慕容嫣的话……令她想起了……’
‘想起某个……让她自觉玷污、永难“洁净”的……存在?’
这裹挟惊悚与悲悯的猜想,冲击力甚至压过了他自身的屈辱!
他仿佛被无形之力拽离泥沼,猛地撞上她内心那黑暗深渊的边缘!
澹台霜的目光,甚至未在砾守惨白的脸上停留一秒。
她缓缓地、极其平静地,转向站在那里仍自以为得计的慕容嫣。
那眼神,冰冷、死寂,却仿佛蕴着毁灭一切的风暴前的绝对平静。
没有杀气,却比任何杀气更令人胆寒。
慕容嫣被她看得浑身冰冷,脸上扭曲的笑容瞬间僵住,一股源自灵魂的巨大恐惧攫住了她!她觉得自己像被剥光扔在冰天雪地,下一刻便会被无形之力碾碎!
“滚。”
一个字。
声音不高,甚至无波无澜。却带着冻结灵魂的力量,清晰响彻死寂的雅间。
慕容嫣如蒙大赦,又似被无形鞭笞,连滚带爬逃了出去,头也不敢回。
雅间内,只剩炭火偶尔噼啪轻响。
澹台霜依旧端坐,如一尊冰雕。周身散发的寒意,比窗外朔风更凛冽。方才那瞬间翻涌的黑暗情绪,已被她强大的意志重新压回深渊,只留下冻结一切的外壳。
砾守坐于轮椅,内心惊涛骇浪。
他望着她冰封侧脸,紧抿无血的唇,以及桌面上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
‘果然……’
心底那惊悚的猜想,在此刻得到无声印证。
‘她的痛,她的禁地……根源不在我……’
一个具体的、将‘触碰’与最深重的‘玷污’和‘屈辱’烙印在她灵魂深处的……恶魔!如同被强行撬开的棺椁,带着腐臭寒气,瞬间于砾守认知中显露狰狞轮廓!
这认知苦涩、沉重,带来巨大心痛,却也有一丝尘埃落定的了然。
他知悉了她最深的伤疤所在。而他,砾守,这个被前妻主当众辱为“摆设”和“雏儿”的废人,此刻心中无怨,唯余一种近乎悲悯的决绝。
他明白了,那是他永无法涉足、也无力为她清扫的黑暗之地。
但他所能做的,便是在自己这方寸之间,守好这条她用血泪划下的界限,不使自己成为再次揭她伤疤的引信,不令她因护他而被迫靠近那痛苦边缘。
他沉默转动轮椅,停在她几步之外。
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投向窗外,给她一个完全不受注视的空间。
无须言语。
他的存在本身,便是对那条染血界限的恪守。
是对她冰封之下深埋痛楚的无言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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