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轩内,那万古玄冰般的凝滞寒气,并未因慕容嫣的仓皇逃离而消散分毫。
每一次呼吸,都像咽下掺着细碎冰渣的寒气,刮得喉咙生疼。
澹台霜静立原地,宛若万年寒玉雕琢的塑像。窗外风雪肆虐,却不及她周身散发的死寂般的凛冽。她未再看轮椅一眼,沉默起身,孤绝身影融入门外翻涌的雪幕。门扉无声合拢,留下一个被彻底抽空、比虚无更寒冷的空间,沉沉压于砾守心头。
慕容嫣……用最不堪的方式,撕开了她心底最深、早已结成黑痂的伤疤。
砾存独自承着这份冰冷,指节因用力攥紧扶手而泛白。
太医院的药气一日浓过一日,沉甸甸浸透寝宫每一寸角落。巨大木桶内,滚烫药液翻涌着深褐泡沫,气味刺鼻。每一次药浴,都如熔岩灌入血脉,灼烧每寸筋骨。砾守紧闭双眼,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汗水浸透里衣。
剧痛随药力在残破经脉间冲撞,将神识撕扯得支离破碎。
随后是刮骨疗毒。刀刃刮过腿骨,发出细微却令人齿冷的“沙沙”声。
他不再被动承受。太医再次拭汗时,砾守猛地睁眼。汗液浸得他面色如金纸,声音却异常平稳:“太医。”
太医动作顿住。
“请再加重药力,”砾守目光如淬火刀锋,“不必顾忌痛楚。”他字字咬得极重:“一丝效用,便值万痛。”
剧痛再次如海啸扑来。于崩毁边缘,他抓住的唯一锚点,是澹台霜离去时那双冰封死寂的眼眸。
‘撑下去!’灵魂深处无声嘶吼:‘这副残躯若能减她肩头重担一分,粉身碎骨亦值得!’
他开始研读太医携来的医书。
一个疯狂念头于剧痛间隙滋生——用意念引导体内两股霸道力量,去冲击麻木的腿部经络!
每一次尝试,皆如烧红铁钎搅动骨髓。双腿依旧如枯木,毫无声息。
但于身体最深处,砾守能感觉到某种被压抑之物,正缓慢苏醒。一丝微不可察的热流,偶尔于腿骨深处一闪即逝。他苍白面容下,那双眸子却日益锐利如刀锋。
身体炼狱之外,砾守于阴影中张开情报之网。
他深晓自身困于轮椅、武力尽失,但他拥有皇室视角及鹰隼般的洞察力。
小侍阿竹是他仅存的心腹。
一次,当阿竹为他拭汗时,砾守开口:“阿竹。”
“殿下?”
“外面关于慕容家、萧家、柳家残余,还有阿史那烈的消息,无论多琐碎,都告诉我。”他略顿,“尤其留意她们之间可有龃龉。”
太医诊脉时,砾守状似无意地问起:“近日京城可有什么新鲜事?殿里太静了。”
太医捻须:“听闻萧大人府上不太平……”
“萧大人?听闻她城西那几处水田景致极佳,不知如何了?”
“正急着出手呢,价格压得极低……”
疤脸姐带来外间“热闹”,当她说起仇家倒霉时,砾守格外沉静专注。
“柳家那些丧家之犬,又凑到一起嘀咕了!”
砾守适时开口:“领头的是不是当年柳清淮身边那个左手剑、脸上带疤的女教习?我记得她身手狠辣。”
疤脸姐一拍大腿:“嘿!殿下好记性!就是那个姓莫的!您怎么知道?”
“猜的。”砾守垂眸掩去眼中精光。
这些碎片于砾守脑中拼合。慕容家的内隙;萧翎的狼狈;柳家的串联;阿史那烈与萧翎的古怪关系……一张无形的网悄然织就。
砾守未直接呈予澹台霜。只于安全距离内,将推测融入短暂的交集。
当澹台霜问:“如何?”
砾守垂眸:“尚能支撑。”
待她转身时,他才仿佛想起什么,轻描淡写道:“萧大人城西水田急售,价格低了三成…不知是否与流言有关?”或,“柳家旧部昨日于‘醉风楼’密会,其中一人像当年的莫教习。”
他递上信息,不加任何论断,却精准指向敌人软肋。
澹台霜听罢,脚步微顿。冰封容颜无波无澜。
但砾守能捕捉到那细微变化。她离去时,步伐有时会更凌厉。
他知晓,自己无声编织的“网”,正为她校准刀锋。
对那道界限,砾守守护虔诚。再无逾越。
他的目光追随她,却已沉淀下理解与克制。
他望着屋檐上的雪问:“老梅可有了花苞?今冬雪大,想必开得烈。”
或读医书后不经意道:“西域奇草‘火绒’,汁遇毒则沸,验毒奇妙。”绝口不提自身寒毒。
澹台霜回应吝啬但听的认真。
砾守敏锐捕捉到细微变化:她周身煞气收敛了一丝;眉宇间冰雪消融了一刹。
偶尔,她会吐出一字:“嗯。”或“尚可。”
于砾守,这每一微小回应皆如甘泉。
但他的恢复与洞察,反让暗处毒蛇感到威胁。
“集贤阁”内,茶气氤氲,人声鼎沸。
那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唾沫星子几乎溅到第一排茶客的脸上,嗓门吊得又高又亮,极尽煽情之能事:
“诸位客官,您道这世间最痛何事?不是刀斧加身,不是众叛亲离,而是一颗赤诚真心,错付了那狼心狗肺之人呐!”
她拖长了调子,成功勾得满堂宾客伸长脖子。
“说的便是那慕容家的嫣小姐!哎哟,那是何等人物?金枝玉叶,却偏偏一片痴心,系在了那……咳,不提也罢!只说她为何要忍痛揭露那不堪的**?非为私怨,实是为维护澹台大人的清誉啊!此等深明大义、舍小情全大义的壮举,换来了什么?”
她猛地顿住,环视全场,看到无数好奇又同情的目光后,才痛心疾首地一拍桌子:
“换来的竟是误解!是排挤!是冰霜般的冷待!真真是……可叹!可悲!可怜呐!”
台下顿时一片嗡嗡议论。
“原来是这样?”
“慕容小姐竟受了这般大的委屈……”
“我就说嘛,她看着不像那般无情的人……”
同情与唏嘘之声,如同温床,让那精心编织的流言迅速扎根、蔓延。不过半日功夫,慕容嫣是“被蒙蔽的痴心人”、是“大义灭亲反遭冷遇”的悲情角色形象,便已传入无数耳朵。
而萧府后园的赏雪亭。
几位衣着华贵的女郎正围炉说笑,萧翎坐在主位,面上带笑,眼神却锐利。
侧侍阿史那烈垂眸,恭敬地为众人斟茶。他动作标准,姿态谦卑。
轮到为萧翎添茶时,萧翎似乎听得入神,胳膊肘“不经意”地一抬——
“哐当!”
滚烫的茶水大半泼在阿史那烈的手背上,茶盏摔在地上粉碎。
“啊!”阿史那烈猝不及防,痛得闷哼一声,手背瞬间通红。
萧翎脸上的笑意霎时褪得干干净净,转为凌厉的怒容,声音尖刻得刺破暖融的空气:“没用的东西!连盏茶都端不稳!笨手笨脚,存心扫我们的兴吗?滚下去!别在这里碍眼!”
阿史那烈猛地咬住下唇,将痛呼与屈辱死死咽了回去。
他俊美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无,睫毛剧烈颤抖着,最终只是深深地低下头,紧抿着唇,对四周投来的各色目光视而不见,躬身,沉默地、几乎是狼狈地快速退出了亭子。
那隐忍落寞的背影,那手上刺目的红痕,以及萧翎毫不留情的呵斥,全都一丝不落地被亭内几位贵女看在眼里。不过傍晚,“阿史那烈王子在萧府动辄得咎、备受折辱”、‘他对澹台大人一片倾慕之心却遭萧翎百般打压阻挠’的传闻,便如同滴入水面的墨汁,迅速渲染开来。
是夜,柳府废园。
残垣断壁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幢幢鬼影。
枯死的藤蔓如同怪物的爪牙,缠绕着倾颓的梁柱。
几个穿着夜行衣、面蒙黑巾的身影,幽灵般聚在一处半塌的假山后。
声音压得极低,却淬着毒蛇般的恨意。
一个略显嘶哑的女声先开口:“……澹台霜那贱人,铁板一块,无处下嘴。但她不是没有弱点……”
另一个阴沉的男声接话,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那个轮椅上的废人。她把他藏在漱玉轩,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哼,倒是情深义重。”
“查清楚他身边的人了?”第一个女声问道。
“有个叫阿竹的小侍,还算得力,几乎寸步不离。”另一个声音回答,语气森冷,“……就从那里下手。盯紧漱玉轩,盯紧那个阿竹……总能找到破绽。”
最初的女声冷笑起来,笑声在荒园里显得格外瘆人:“……很好。我柳家百年基业,满门血债……必要她澹台霜,千百倍地偿还!”
低语声中,那根凝聚着百年积怨与疯狂杀意的毒刺,于最深沉的暗处,悄然淬炼成型。
等澹台霜再来看他时,砾守平静道:“集贤阁故事越发‘精彩’,慕容小姐成忍辱负重之人。萧府茶烫,阿史那烈受了委屈。城南废园…夜有野狗徘徊。”
澹台霜静听,冰颜不动。
但当她身影将逝时,砾守清晰看见——她按刀的手猛地收紧。指节绷白。冰眸深处,幽火燃起,带着焚毁一切的暴戾。
窗外风雪更急。
砾守推椅至窗边。天地混沌,铅云吞城。
痛楚与阴谋如蛆附骨,却再不能撼动他。
为她恢复血肉,为她洞察暗流,为她守住安宁,直至站起成盾。
澹台霜的雷霆之怒,已于死寂中蓄至顶点。
废土生死台,或许并非唯一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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