砾守的马车碾过积雪,缓缓驶离京城。
北风卷起细碎的雪沫,扑打在车窗上,将最后一丝暖意彻底吞噬。
然而,一场更为汹涌的风暴正在他身后悄然成形。
皇太女与皇夫柳氏精心散布的流言,如毒蛇般无声无息地钻进京畿每一座权贵府邸的门缝。
“听说了吗?慕容嫣当初强娶砾守殿下,根本不是因为喜欢他!”茶楼雅间里,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压低声音对同伴说道,“她是盯上了前朝皇族的那点血脉!传说那血脉蕴含着无敌的力量!”
同伴倒吸一口冷气:“无敌?前朝那些男人不就是因为妄想掌控天地之力,才引来灭世之灾的吗?那血脉分明是不祥之物!”
“正是!”
先前那女子激动地一拍桌面,“慕容嫣后来定是发现了这血脉的反噬有多可怕,吓得魂飞魄散,这才急忙毁了婚约,甚至想毁了殿下以自保!”
流言越传越骇人,渐渐牵扯到了澹台霜。
“澹台将军哪里是嫌弃殿下才走的?”市井间,一个老妇人神秘兮兮地对摊贩说,“她是心碎了啊!听说殿下因恐惧这血脉的反噬,决意不要子嗣了……这不是绝了将军的希望吗?”
这些窃窃私语迅速汇聚成汹涌暗流,冲刷着整个京城的认知。
恐慌在文官和清流阶层中急速蔓延。
“前朝余孽……那是祸根!是差点让我等女子永世不得翻身的罪魁!”
“砾守殿下……可怜是真可怜,但这血脉确是不祥之兆!必须处置!”
然而,与文官系统及民间的沸腾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武部的异常平静。
武库衙门口,几个刚点卯出来的军官也听到了风声。
一个年轻校尉略带好奇地问同僚:“头儿,他们说殿下那血脉……真有那么邪乎?前朝皇族,听着挺唬人。”
被问的老校尉嗤笑一声,拍了拍腰间的佩刀:“唬人?丫头,你砍过几只荒原狼?杀过几个流寇?老娘只信手里的刀和身上的煞气能杀人。”
她朝皇城方向努努嘴,“那位的血脉是能引来天雷还是能凭空造饭?千年了,没见它把京城怎么样,倒是慕容家和现在蹦跶得欢的人,差点把殿下害死。有空琢磨千年前的老黄历,不如想想下次去大荒巡逻怎么少折几个姐妹。”
另一名军官插话,语气更加直白:“废土里能活下来,靠的是实力和运气,不是祖宗十八代是哪位。澹台将军为什么走,咱们不知道,但将军在荒原上杀的凶兽,比某些人嘴里的‘大义’实在得多。武部,只认这个。”
她做了个劈砍的手势。
武部高层对此更是反应平淡。
千年无大战,所有的冲突和生存压力都来自废土大荒。
一个深居简出、体弱多病的皇子身上那点虚无缥缈的“前朝遗血”,远不如大荒边境一次小规模的兽潮或某个补给路线被流寇切断来得重要。末世遗皇的血脉未曾给现实带来任何可见的危害,武部的务实精神让他们对这种基于历史恐惧的舆论热潮本能地漠然置之。
而这股议论狂潮,终于涌到了金銮殿上。
空气凝固,落针可闻。
女帝端坐御座,冕旒后的面容看不真切,唯有按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节绷得死白。
阶下,黑压压跪倒了一片大臣。为首的御史额头紧贴冰冷金砖,声音却尖利得刺耳:“陛下!京城震动,万民惊恐!皆因前朝孽血,其祸乱社稷之心,已然显露!慕容嫣之事、澹台将军之走,皆是铁证!此血脉乃灭世之源,绝不可留!臣泣血恳请陛下,为江山社稷,为天下苍生,速下决断——或废黜圈禁,或令其绝嗣,以永绝后患!”
“臣附议!”
“陛下!此血不除,国无宁日!”
“恳请陛下顺应民意,铲除祸根!”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裹挟着“大义”的名分,步步紧逼。
五皇子脸色惨白,想要上前,却被身旁的老臣死死拽住胳膊,用眼神厉声制止。皇贵君站在稍前的位置,眉头紧锁,目光扫过激愤的人群,最终担忧地望向御座。二皇女垂着眼,指尖轻轻抚过玉佩,嘴角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转瞬即逝。
就在这逼宫的声浪几乎要达到顶点的刹那——
“荒——谬——!”
一个清越冰冷却蕴含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如同惊雷般炸响,瞬间劈开了殿内喧嚣的浪潮!
整个金銮殿霎时死寂。所有目光骇然聚焦——
只见女帝不知何时已微微抬首,冕旒玉珠轻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台下跪伏的众臣,每一个字都清晰冰冷,砸在地上:“朕的皇子,何时轮到你们来定其罪孽?”
“前朝之事,史书已有公断。岂因虚无缥缈之血脉传言,便欲朕骨肉相残,行那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
“慕容嫣强娶是贪,毁约是怯懦狠毒!澹台将军离去乃另有隐情!何时成了你们口中佐证那无稽之谈的工具?”
女帝缓缓起身,袍袖无风自动,一股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
“朕看你们,是太平日子过久了,忘了什么是真正的社稷之忧,什么是祸乱之根!”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那为首的御史身上,冰冷刺骨:“揪着朕病弱的皇子不放,口口声声为了天下……朕倒要问问,你们究竟是忧心天下,还是另有所图?”
死寂。彻底的死寂。
方才还慷慨激昂的众臣,此刻鸦雀无声,冷汗涔涔。
女帝冷哼一声,重又坐下,声音恢复平淡,却带着最终的决断:“此事,到此为止。朕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皇子血脉的无端揣测和攻讦。”
金銮殿内,空气凝滞如铁。
皇太女就在这时,缓步出列。
玄色朝服拂过冰冷的金砖。她停在大殿中央,视线扫过方才声音最响的几人——赵迁、王焕、老宗正萧稷。那目光如冰刃刮过,赵迁下意识缩颈,王焕喉结滚动,萧稷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紧玉笏,关节发白。
她开口,声音清冷,却字字砸入人心:“赵侍郎、王中丞、萧宗正——方才诸位高谈‘原罪血脉’、‘灭世之祸’,说得真是痛快。仿佛将这天下罪孽推给一人一身,诸位便能高枕无忧?”
她忽的轻笑一声,笑声里淬着寒意:“岂止荒谬。”
二字落下,满殿死寂。
她声调陡然扬起:“将人心之恶、历史之殇,轻飘飘推给‘血脉’二字——诸位究竟是蠢,还是……坏?”
“皇太女!”萧稷气得浑身发抖,“此乃朝堂!岂容你肆意妄言——”
“萧宗正,”她截断他的话,目光如炬,“我倒要请教:当年灭世之灾,因何而起?”
不等回答,她已扬声自答:
“史书血迹未干!那是因男子天生带罪?还是某一支血脉生来邪恶?”她猛地抬手,直指殿外苍穹,“不!是因贪婪!是因那些权欲熏心之徒妄图窃取天地之力,拖累众生陪葬!”
她环视众人,一字一句:“罪在具体之人、疯狂之心——而非‘男子’二字,更非虚无缥缈之血脉!”
几句话如惊雷炸响,先前附议的官员已面色惨白、冷汗涔涔。
太女却忽的转头,目光落向一位老臣:“李翰林,您通晓前朝史。请问,砾守皇弟那所谓‘前朝血脉’之强……源自何处?”
李翰林张了张嘴,哑然无声。
她不等回答,已继续道:“前朝千年国祚,皇室子孙的力量、智慧、寿数——莫非是天赐?”她摇头,声音冷定,“非也。那是一场持续千年的……择优育种。”
“育种?!”礼部孙尚书失声惊呼。
“正是,”太女语气平静却残忍,“前朝历代帝王倾尽国力搜罗的,从不是奇珍异宝,而是人——是天下最顶尖的女子。”
她一步步走向御阶,声音清晰回荡:“体魄强健者,可育根基;智慧超群者,可传慧根;灵能通玄者,可承天赋……一代又一代,选其最优,汇其精华。”
她停步,看向司农寺卿:“周寺卿,这与你挑选稻种、培育良驹,有何本质不同?不过对象换成了人,目的成了培育皇室自身。”
“而其核心,”她斩钉截铁,“始终在于母系精华的汇聚与传承!”
满殿哗然!萧稷指着她,浑身乱颤,眼看就要晕厥。左右官员慌忙去扶。
“肃静!”太女一声断喝,压下所有嘈杂。
她转身面向御座,朗声道:“因此,砾守皇弟血脉何罪之有?它不过是一个容器,承载了历代优秀女子之精华!罪在人心贪婪,而非血脉本身!”
“慕容嫣之罪,在于贪图这份精华,视人为工具;澹台将军之离去……”她声音略缓,带上几分沉凝,“本宫相信,那是情殇所致。若所爱之人因旧创伤而决意不再延续血脉……对一片痴心期盼未来的女子而言,何异于晴天霹雳?”
她轻轻摇头:“其远走风雪,非是畏罪,而是心碎——此乃人之常情,情之至痛。”
几句话,将一场□□彻底扭转为情殇悲剧。
最后,她躬身一礼:“儿臣恳请母皇明鉴:砾守皇弟身负精华,非其罪也。朝廷当严惩造谣生事者,还无辜者清白,还朝堂清净!”
话音落,殿内落针可闻。
女帝的目光早已化冰为水,此刻缓缓开口:“准。”
一字定乾坤。
赵迁、王焕当即被夺官下狱;萧稷革去宗正之位,押回府邸待审。
众臣俯首高呼“圣明”之声震彻殿宇。
女帝目光落回太女身上,语气缓而沉:“皇太女明辨是非,堪为表率。即日起,增东宫属官一倍员额,协理户、吏、工三部事务。”
“儿臣,”太女躬身领旨,垂眸掩去眼底流光,“谢恩。”
一场风暴,就此消弭于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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