砾守的形象经皇太女的堂上辩论，再被官方文书与市井舆论悄然重塑——
不再是“灾厄之源”，而是“汇聚历代优秀母系精华的继承者”，一个因“遇人不淑”和“情深缘浅”而饱受情伤的可怜人。
而澹台霜的雪原消失，则成了京城百姓茶余饭后，一声悠长叹息中提及的爱情悲剧注脚。
朝堂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水面下的暗流却在无声涌动。
四皇女立于阶下，目光复杂地掠过御阶旁那个光芒万丈、几乎让人不敢直视的身影，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包含了太多情绪的叹息，悄然消散在巍峨殿宇的阴影深处。
二皇女死死低着头，宽大的玄色袍袖下，指甲早已深深嵌入娇嫩的掌心，留下数道刺目的血痕，钻心的疼痛远不及心中翻江倒海般的不甘与怨毒。
然而，那金殿之上雷霆犹在耳畔，她再不敢泄露分毫。
她们都知道，经此一役，皇太女的地位，已如泰山磐石，不可撼动。
而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废土荒原上。
风雪像一堵灰白色的墙，横亘在前方。
队伍的行进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砾守坐在颠簸的马车里，厚重的毛毯盖在他的膝上。车窗被风吹开一条缝隙，刺骨的寒意立刻钻了进来，夹杂着雪沫。他透过缝隙向外望去，天地间一片混沌，只能看到前方护卫们模糊的背影和在深雪中艰难迈步的驮兽。
他对京城金殿上的惊涛骇浪一无所知。
此刻占据他心神的，是这片吞噬一切的荒原，和那个消失在天涯尽头的女子。
马车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外面传来亲卫队长提高的嗓音，混杂在风声中：“殿下，风雪太大，驮兽不肯走了！必须找个地方避一避！”
砾守拢了拢大氅，沉声道：“能找到遮蔽吗？”
“斥候在前方发现了一片废墟，像是旧时代的什么工事，墙还没完全倒，能挡风！”
“就去那里。通知队伍，加快速度。”
马车再次艰难启动，朝着斥候指引的方向挪去。那是一片巨大的混凝土结构的残骸，一半已被积雪和沙土掩埋，但剩下的墙壁依然高耸，形成了一个相对完整的“U”形避风区。
队伍迅速涌入这片废墟的怀抱，人畜都松了口气，风声在这里变成了呜咽。
砾守被亲卫扶着，借力走下马车，他的左腿僵硬，落地时微微踉跄，立刻有亲卫递过一根手杖让他支撑。他站稳后，目光扫过这片废墟。残破，但结构依然坚固，空间足够大。
“清理出一片区域，生火，让大伙暖和起来。”他吩咐道，声音在废墟中显得有些空荡。
很快，士兵们开始忙碌。而在废墟更深的角落，一些窸窣的动静和惊恐的目光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几个面黄肌瘦、裹着破烂皮子的女人正紧紧护着几个孩子，警惕地看着这群全副武装的不速之客。
砾守示意亲卫们不要靠近，他拄着手杖，缓缓向前走了几步，停下。
“我们没有恶意。”他的声音不高，但很清晰，试图驱散她们的恐惧，“风雪太大，我们在此暂避。”
女人们依旧紧紧靠在一起，像受惊的兽。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哑着嗓子问：“你们……不是狼旗的人？”
“我们从东边来，去西边找人。”
砾守没有透露具体身份，但语气尽可能平和，“这里就你们几个？怎么活下来的？”
女人眼神黯淡下来：“男人死光了……躲在这里，挖点草根，偶尔能抓到地鼠……快活不下去了。”
就在这时，废墟入口处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风雪中，几个黑影拖着什么沉重的东西回来了。是疤脸姐和那三名影卫。她们浑身覆雪，却步履沉稳，合力拖回来的，竟是一头堪比小牛犊大小的多毛犰狳兽。
虽然死了，但那厚实的皮甲和尖锐的爪牙仍显示出它生前的凶猛。
“殿下，”疤脸姐言简意赅，抹了把脸上的雪水，“碰上这畜生堵路，顺手宰了。肉还热乎。”
这巨大的猎物被拖进废墟，立刻引起了轰动。
那些原本惊恐的女人们眼睛都直了，孩子们也忘记了害怕，从母亲身后探出头，盯着那庞然大物咽口水。
砾守对疤脸姐点了点头，然后看向那群女人：“看到了？荒原确实危险，但也并非全无生机。人多，力气往一处使，就能猎到更大的东西，而不是只等着被饿死冻死。”
他接着之前的话头，语气更加具体：“这地方不错，墙厚，能挡风遮雪，位置也还算隐蔽。如果想活，不能只躲。”
他用手杖点了点地面：“把你们知道的，散落在这附近像你们一样的人，都召集过来。这里，可以成为一个据点。”
他清晰地说道：“人多了，才能轮流值守，防御野兽和流寇；才能分出人手像她们一样出去狩猎，或者去更远的地方寻找食物和水源；才能照顾得好孩子。你们需要选出一个或几个能主事、有力气、信得过的人出来领头，统一分配食物，安排活计。”
他指了指废墟的几处结构：“那里，可以加固一下作为出入口，派人守着。那里背风，可以把孩子们集中安置，更容易保护，也省出人手。深处的空间可以整理出来住人，虽然破败，总比露天强。”
疤脸姐一边擦拭着弯刀上的血渍，一边插话道，声音粗粝却带着一股让人信服的实在劲儿：“这犰狳兽的肉够你们吃几天，皮子处理好能当褥子，骨头能磨工具。只要别自己吓破胆，抱成团，就能活。”
她顿了顿，看似随意地加了句，“要是你们以后碰到一个姓澹台、使长枪、很能打的女将军，会告诉她，有个东边来的贵人在找她。”
女人们听着，看着地上那巨大的猎物，眼中的惊恐终于开始被一种灼热的希望取代。疤脸女人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下头：“晓得了，谢……谢谢诸位贵人！我们这就去寻散在周围的人。”
命令被有条不紊地执行下去。
亲卫们分出一部分人，带着那几个女人指路，去附近搜寻其他幸存者。
更多的人开始帮忙清理废墟深处，用随身的工具和能找到的材料加固结构。那头犰狳兽被熟练地分解，大块的肉架在火堆上，油脂滴落火中滋滋作响，久违的肉香弥漫开来，驱散了死亡的阴霾。
孩子们被集中到最暖和的一角，眼巴巴地等着。
随着肉香弥漫，废墟里渐渐有了人气。又有几拨零散的流民被寻来，她们大多面黄肌瘦，看到火堆和食物时，眼睛几乎冒出绿光。分肉的过程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起初有些混乱，几个强壮些的女人下意识地想往前挤，多抢一些。
这时，一个一直沉默地照顾着孩子们的高瘦女人站了起来，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排队！年长者和孩子先拿！谁乱抢，就别吃！”
另一个手脚麻利的年轻女子立刻开始帮忙维持秩序，并且主动接过刀，按照高瘦女人的指示，将肉块分得尽量均匀。还有一个看起来有些怯懦的女人，则默默地将分到肉后不知所措的年长者和孩子引到火堆边，帮他们拿稳。
砾守拄着手杖，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混乱很快被遏制，秩序在肉食的诱惑下艰难地建立了起来。
他示意亲卫将那位高瘦女人、负责分肉的年轻女子和那个细心照顾年长者的女人叫到面前。
“你们都看到了，活下去，一个人不行。”
砾守的目光扫过三人，“需要规矩，需要分工，需要有人主持公道。你们三个，刚才做得就很好。”
他分别指向她们：“你（高瘦女人），有决断，能服众。你（年轻女子），手脚利落，能做事。你（照顾年长者的女人），心细，能顾到弱者。以后这个据点，你们三个可以一起商量着管起来。记住，抱成团，大家才有可能都活下来；散了，谁都活不了。”
疤脸姐在一旁擦拭着她的刀，闻言哼了一声，算是认可。
“没错。北边黑森林外的病林村，当初也就是几个快饿死的人凑一起，现在不也成了能跟流寇掰手腕的村子了？都是这么过来的。”
这时，下面一个刚分到肉、正狼吞虎咽的流民听到“英雄人物”，忽然抬起头，含糊不清地插话道：“说到厉害……前些日子，我们躲在山坳里，瞧见吓人的一幕！”
她的话引起了旁边几人的附和，另一个女人抢着说：“对对！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银亮盔甲的女将军，就跟天神下凡似的！碰上一群发狂的刺脊兽，那玩意儿皮厚的箭都射不穿！”
“她一个人！就一杆长枪！”
最先开口的流民比划着，眼睛瞪得老大，“唰唰几下，就跟砍瓜切菜一样，把那群刺脊兽全捅穿了！兽血喷得老高！”
第三个女人接着说，语气里带着惋惜和不解：“然后呢？她看都没看那些兽尸一眼，直接打马就走了！我的天爷，那么多肉！够多少人吃啊！我们等她走远了才敢出去……捡了大便宜！”
“是啊是啊，要不是她，我们哪吃得上那么好的肉……”
砾守的心猛地一跳。
银甲，长枪，单人猎杀兽群……
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尽量平稳地问：“还记得是哪天？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流民们努力回忆着：“得有大半个月了吧……好像是往西，对，朝着黑风暴峡谷那边去了……”
又一个线索。虽然模糊，但方向明确了。
砾守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对那三位被推举出来的女人最后嘱咐道：“守住这里，团结就能活下去。”
然后，他转向疤脸姐。疤脸姐会意，点了点头，表示记下了这个信息。
临时据点初具雏形，人群虽然依旧瘦弱，但眼中已有了忙碌的方向和一丝微光。
亲卫队长走过来低声汇报：“殿下，人都派出去了。按您的吩咐，留下了工具和够他们撑一段时间的粮食。我们也该走了，天气似乎有短暂缓和的迹象。”
砾守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开始焕发出微弱生机的废墟，点了点头。
“走吧。”
他被搀扶着坐上马车。车轮再次碾过积雪，缓缓驶离这片临时庇护所，重新投入无尽的风雪荒原。
活下去，需要方法。
找到她，需要坚持。
他握紧了手杖，目光投向西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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