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西行,寒风卷着冰碴,像无数细针扎进裸露的皮肤。
冻土坚硬如铁,被踩实的污雪咯吱作响。
一支小队在铅灰色的天地间艰难前行,仿佛随时会被风雪吞没。
疤脸姐和精挑细选的影卫们都裹着厚重的兽皮袄,面罩之上只露出一双双锐利的眼睛。马蹄溅起污雪,外围三名影卫气息近乎消失,如同风雪中的幽灵。
队伍中间的马车经过加固,仍在崎岖冻土上不断发出呻吟。厚毡帘也挡不住刺骨的寒意。砾守深陷在兽皮之中,裹了两层灰鼠皮裘,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每次颠簸都震得他五脏发痛,他死死攥着皮裘边缘,指节发白,强忍着喉间的腥甜。
车帘偶尔被风掀起,露出外面死寂的荒原:扭曲的枯树,嶙峋的怪石,一片绝望景象。
她……就在这样的地方?
这个念头划过心底,带来的刺痛比寒风更彻骨,几乎将他压垮。
数日后,队伍终于抵达一处背靠废弃矿坑的洼地。
一家挂着“老驼”招牌的食肆勉强能够遮风。
疤脸姐示意队伍停下休整。
店里混杂着劣酒、焦糊肉和汗臭的气味。
棚内人声嘈杂,粗话和碰杯声交织在一起。
疤脸姐带着几名影卫踏进店内,一身寒气,目光扫过昏暗角落。
其余影卫无声融入棚外阴影。
油腻的桌边挤满了食客:刀疤佣兵、眼神闪烁的拾荒者、道袍残破的修士。她们的到来引来短暂打量,但荒原的喧嚣很快恢复。疤脸姐在角落坐下,要了滚水和烤焦的兽肉,始终保持着警惕。
确认环境安全后,她才出去将车里的人接进来。
火塘旁,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修士正拔高嗓音,用油滑的调门换酒肉:“各位老娘!风雪催人老,听段京城热乎事暖暖心!保管比这糊肉下酒!有钱捧钱场,没钱捧人场。”
不少耳朵竖了起来。疤脸姐蹙眉,侧耳静听。
“要说这主角,可是位流着‘前朝皇族’血的皇子殿下!”修士唾沫横飞。
“‘前朝’?那都千年前的老黄历了!”棚里响起压抑的惊呼。
“没错!可咱这故事却是新的!”修士猛拍大腿,“他那第一任妻主,慕容家的毒妇……”
修士添油加醋地说起慕容嫣的迫害和澹台霜的相救。
“……可症结就在这儿!这位皇子殿下,怕是吓破了胆……他竟不想要孩子了!想断了这血脉!”
“啥?!”棚内顿时炸开。
“不要孩子?那么金贵的血脉不可惜了吗!”一个老修士瞪圆了眼。
“嘿,换我经历那些,也得掂量掂量。”一个脸上带疤的壮硕佣兵嗤笑着灌了口酒。
“可澹台将军图啥?不就图他那血脉能生个顶天立地的娃?”一个裹破毛皮的拾荒者插话。
“正是这话!”修士拍腿,“澹台将军何等人物?情深似海,自然盼着开花结果……”
他接着又说起后来的“情伤论”。
“……可怜呐,真可怜!”
在一片议论声中,疤脸姐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筷作响:“放屁!”
棚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集中到这个脸上带疤的女人身上。
“你们懂什么?”疤脸姐声音粗粝却斩钉截铁,“七皇子殿下对将军的情意,我是亲眼见过的。他怎么可能不愿要将军的孩子?”
一个佣兵嗤笑:“说得好像你多了解似的。”
“我是不了解京城那些弯弯绕绕,”疤脸姐环视四周,目光如刀,“但我见过殿下是如何惦记将军的。”
她顿了顿,声音突然压低,却更加有力:“是,普通人经历那些,可能会怕,会不敢要孩子。可那是澹台将军啊!”
棚内寂静无声,只听得见外面风雪的呼啸。
疤脸姐一字一句道:“你们自己说,若是你们,能得到澹台将军这样的妻主,会舍得不要她的孩子吗?会不愿意延续她的血脉吗?”
众人面面相觑,先前质疑的佣兵也哑口无言。是啊,若是能得到那样的人物……
修士见状赶紧打圆场:“这位大姐说得在理!所以京里才说这是段‘情伤’嘛!想必其中另有隐情……”
棚内再次响起议论声,风向却有所转变。
就在火塘不远处的阴影里,砾守蜷缩在角落,那些话语一字不漏地传入耳中。
他手指紧紧揪住衣襟,指节泛白。
疤脸姐的话像刀子一样扎进他心里。是啊,任何人都觉得他该想要澹台霜的孩子,该期盼与她延续血脉。
可是他们不知道,澹台霜离开,正是因为恐惧婚姻,无法忍受与人亲密接触。
那些夜晚,他亲眼见过她因为一个无意间的触碰而整夜无眠,见过她眼底深藏的恐惧。
议论声中,一个一直沉默喝酒、装备精良的佣兵小头目突然冷笑:“哼,京城那点破事听着腻味。你们可知那位‘可怜’的澹台将军,在这荒原干了什么吗?”
这话立刻吸引更多目光,连修士都好奇看去。
小头目环视一周,带着几分亲历者的傲气:“老子刚从北边‘黑风峡’撤过来!就三天前!那地方邪性,窝着一群铁甲毒蝎,壳比精铁还硬!多少佣兵团折在那儿,骨头渣都不剩!”
他灌了口酒,抹嘴道:“结果呢?澹台将军!就她一个!一把刀!从峡谷口杀到最深处蝎后老巢!那刀光……老子从没见过那么亮的!快得看不清!铁甲蝎在她刀下像切豆腐!毒雾?人家护体罡气一开,根本近不了身!”
棚里一片抽气声。
小头目越说越激动,比划着:“最吓人的是最后!蝎后藏的山洞被万年黑石堵死,只留条小缝。那石头,火烧不化,雷劈不动!可澹台将军呢?她压根不找缝!就站在洞口前,运足气力——”
他模仿挥刀下劈:“就那么一刀!轰隆——!你们猜怎么?整座山崖!连那万年黑石,被劈出几十丈长、深不见底的裂缝!山崩地裂!蝎后都没吭声就被碾成渣!老子离老远都觉得地像被巨人踹了一脚!耳朵嗡嗡半天!跟地震似的。”
死寂。
棚里只剩火塘噼啪和粗重呼吸。
劈山!这已超出他们对“高手”的认知!
另一个风尘仆仆、像从西边来的商队护卫也开口,声音敬畏:“这算啥!半月前在西边‘鬼哭涧’!那儿原本有近路,被一群钢爪蝠枭占了,凶得很,专掏人脑子。涧底还是毒沼,绕不过去。结果澹台将军路过,嫌绕远耽误工夫……”
他咽口唾沫,眼中满是不可思议:“她直接到涧边最窄的地方,也不知用了什么霸道掌力或秘术……对着两边山壁轰了十几下!那动静,石破天惊!然后……她竟把两边山壁最上头冻住了!之后无数巨石滚落,硬是在几十丈宽的‘鬼哭涧’上填出条临时石桥!那些蝠枭?早震死砸死吓跑了!现在那桥虽不稳,可多少商队佣兵指着它活命呢!”
“老天……这、这还是人吗?”
“劈山开道……简直是神仙手段!”
“难怪能在荒原活下来,还活得这么……惊天动地!”
议论瞬间从京城八卦转向对澹台霜实力的震撼敬畏。
修士眼看风头被抢,赶紧咳嗽拉回话题:“咳咳!各位好女,京城大戏还没完!”
他急忙讲完皇太女金殿怒斥、为砾守正名及血脉被定为“择优育种”的荣光部分,最后道:“……所以啊!京城的惊雷,荒原的霹雳!都是同一人!澹台将军在荒原是杀神,在京城,也是皇子心头最深的牵挂和……咳,‘情伤’源头嘛!”
棚内再次爆出叫好、议论和对澹台霜战绩的赞叹,气氛热烈。
澹台霜的名字,伴着劈山传说,成了这荒原食肆里最滚烫的传奇。
修士也得到了今日的丰盛晚餐。
澹台霜战绩的描述,一字一句,如重锤凿进砾守耳中。
她不仅活着……还在如此绝境中爆发出恐怖力量!
在这荒原上劈山断岳,强大得如同神祇。
他一路北上,满心以为自己是来救赎她的。
可现在才惊觉:或许他的出现,才是她最大的噩梦。
他若找到她,是要用婚姻和孩子,再次将她束缚在恐惧之中吗?
她真的……需要他的愧疚吗?
他带来的,到底是救赎,还是负担?
巨大信息洪流将他吞没撕扯。
震惊、茫然、颠覆的眩晕、深沉痛苦,还有一丝令他恐惧的隐秘期待,在胸腔疯狂冲撞。
他猛地向后撞去,冰冷车厢壁透过皮裘传来寒意,却无法冷却体内翻腾的岩浆。他大口喘息,冷空气如刀刮过喉咙,引发撕心裂肺的剧咳!咳得浑身痉挛,五脏移位,呛出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外面那个关于她的、越来越像神话的世界。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发冷,比外面的风雪还要刺骨。
车帘就在这时被掀开,疤脸姐端着热水钻了进来:“殿下,喝点热的吧。刚听说将军就在北边不远,还干了件惊天大事……”
她的话突然顿住,看着砾守苍白如纸的脸色和空洞的眼神,心里莫名一紧。
砾守缓缓抬眼,那双总是含着温润光泽的眸子此刻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疤脸姐读不懂的情绪。
“疤脸姐,”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们……真的该去找她吗?”
疤脸姐愣住了,从未想过会从主子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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