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残躯归真

荒原如磨,天地为盘,一寸寸碾磨着所剩无几的光阴。

离了老驼食肆,一行人向荒原深处跋涉。

风雪未止,冻土坚硬,每一次马蹄落下都似耗尽砾守血肉中最后的气力。

颠簸撕扯肺腑,严寒冻结血脉,粗粝的干粮哽在喉间,咽下的仿佛都是碎刃。

更沉重的是心口那块巨石——

对澹台霜的愧、对前路的焦灼、对找到她后自己不知要如何的茫然——正无声无息地蚕食他仅存的元气。

旧伤终于爆发。

慕容嫣昔日毒打所留的内伤,流放途中未能养妥的骨裂,在无止境的寒冷与颠簸中轰然反扑。起初只是骨缝间丝丝缕缕的隐痛,他咬牙忍下,未吭一声。

“殿下,歇片刻!”疤脸姐隔风吼问,声似破锣。

“不必,”砾守的声音撕裂风声,“继续走。”

可疼痛如毒藤疯长。每一次颠簸都似钝刀刮骨。

左腿迅速肿胀,连厚重皮裤也掩不住那狰狞轮廓。

稍一用力,眼前便是一黑。

短暂休整时,疤脸姐强行按住他。

“殿下——您的腿!”

她粗粝的手掌刚触上去,砾守便猛地一颤,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惨哼。

额角瞬间沁出冷汗,脸色白得如同浸水的生宣。

队伍不得不停。

略通医术的女卫查验后,面色铁青:“旧伤迸裂,寒毒入骨,血脉淤塞……这绝地无药,天又极寒……殿下,万万不可再走了!”

“不能停。”

砾守声音微弱,却斩钉截铁。他死死抠住冰冷车辕,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能撑住……离她,不远了。”

他眼中烧着一簇近乎疯魔的火光。京中传来的消息是强心剂,更是催命符。停下?他怕自己至死都看不到她的背影,更怕她就此留在这废土中直到化作无人收殓的孤魂。

可血肉之躯,从不完全以意志为转移。

强撑的代价是伤势溃堤般恶化。

高烧如火,意识在灼热与冰寒间浮沉。

直至一次剧烈的颠簸——

“咔嚓!”

一声清晰得令人牙酸的脆响,自腿骨深处炸开!

灭顶剧痛吞噬一切,他眼前一黑,彻底坠入黑暗。

这一次,连始终如影随形、沉默如石的的三名影卫也都现了身。

影一枯瘦的手指在砾守肿胀发烫的左腿上一触即收,古井无波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沉重的阴影:“胫骨旧裂处彻底崩断,寒毒已侵入髓腔……此腿,日后纵使愈合,亦难复旧观。”

话音落下,一片死寂。

完了。

砾守的一条腿,完了。

疤脸姐眼眶赤红,喉中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一拳狠狠砸在冻土上,留下个血痕斑驳的坑。女卫们垂首不语,绝望的沉默裹住了每个人。

砾守蜷在简陋马车内冰冷的兽皮上。左

腿深处那永无止息的剧痛;意识在滚烫的高烧和苦涩药汁中挣扎。

“最好……也不过是个跛子了。”

这冰冷的判词反复锤击着他的神经。

一个跛脚的、被遗弃的、身负诅咒的皇子……绝望浓重如墨,将他彻底淹没。身体因剧痛和寒冷剧烈痉挛,浑浊的泪无声滑落,洇进身下腥臊肮脏的皮毛里。

若能死在她的身边,也是好的。

与此同时,荒原核心,煞气浓稠如实质的死亡废土深处。

澹台霜盘膝而坐。

身下是一方被巨大森白兽骨拱卫的天然石台。

她周身气息与此地狂暴绝望的景象奇异割裂。无煞气,无杀意,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死寂的宁静。如平滑冰面,映照荒芜,内里却蕴着足以冰封天地的极致森寒。

数月地狱般的苦修与杀戮,在心如刀绞的绝望与自我放逐中,将她逼入灵魂最暗处。

她被迫直面内心最深沉的恐惧——对枷锁的抗拒,对无法予他“名分”的刻骨愧疚……这些汹涌撕扯的情感,在她体内化作狂暴的能量风暴。

三天前,一群被煞气彻底侵蚀、疯狂嗜血的“腐骨秃鹫”将她围困。

生死一线间!所有杂念痛苦被逼至顶点!

脑海中轰然炸开的,唯有砾守温润的笑脸,和他那句如暮鼓晨钟的——

“到此为止。”

是啊,该到此为止了。

嗡——

一股无法言喻的、仿佛能冻结时空流转的冰冷意志,自她生命核心骤然爆发!

如亘古寒潮降临,无声无息,弥漫四野。

疯狂扑击的腐骨秃鹫瞬间僵直,腐肉翎羽凝结冰晶,嗜血红芒凝固在空洞眼眶内。

下一刻,哗然散落,化作一地晶莹冰尘。

澹台霜静立原地,缓缓睁眼。

那双曾锐利如鹰隼、冰寒似九幽的眸子,此刻清澈深邃,平静无波。

周身曾令人胆裂的凌厉煞气,消散无踪。

只余一种内敛到极致的平和。

她站在那里,气息与荒芜死寂的废土完美交融,又超脱其外。

洗尽铅华。

她突破了。不仅是武境飞跃,更是心境涅槃。

她明悟了自己的“道”——极致的守护,与冻结。心如玄冰,不为外物所撼,冰封一切威胁。那份刻骨的情与噬心的愧,并未消失,而是被这臻至化境的冰封意志,沉沉压入灵魂本源,化为支撑力量的永恒基石。

她下意识摸了摸行囊。

里面满满当当,都是这一路上,无意却又时时刻刻为他搜集的种种物件。

至少,该托人带给他罢。

想到此,她终于站起身,向着有人的地方走去。

而砾守,在伤势与绝望的双重绞杀下,生命之火急速黯淡。

高烧不退,伤处炎症肆虐,脓血混杂着死亡的气息弥漫开来。

队伍被迫停下,寻找最近的庇护所。

依影卫指引,两日后,他们艰难抵达一处依托半片倾颓古城墙建立的据点——

“断壁集”。

此处较老驼食肆更为混乱。石屋错落,食肆喧哗,简陋医馆与武器铺弥漫着铁锈与血腥气味。三教九流混杂,汗臭、劣酒与浓得化不开的煞气充斥每一寸空气。

疤脸姐等人将砾守安置在食肆最角落一张铺着污秽毛毡的木板床上。

“看好殿下!我去揪那赤脚郎中过来!”疤脸姐声音嘶哑,焦灼如火燎。

砾守蜷缩着,意识早已模糊溃散。左腿被粗糙木板和布条潦草固定,剧痛和高烧将他折磨得只剩一丝游气。面色灰败如死灰,唇瓣干裂翻卷。

唯有唇间偶尔逸出的、破碎不成调的声音,没人听得清楚。

油腻肮脏的门帘,忽被一只纤细、却似蕴着冻结山河之力的手,轻轻掀开。

一股清冽如雪峰初霁的气息,悄然渗入。

没有威压,却奇异地将鼎沸喧嚣瞬间压下一瞬,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众人目光下意识望去。

门口立着一个女子。

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裤裹着清瘦身形,长发随意以枯枝绾起,几缕碎发沾尘垂落颊边。面容惊艳,最惊心是那双眼睛——清澈、平和、温润,不见半分戾气。像个不慎误入血腥炼狱的干净邻家女。

然而,食肆角落裡几个气息凶悍、眼神如刀的亡命徒,目光触及这身影时,瞳孔骤然紧缩!

源自无数次濒死体验的、野兽般的直觉在灵魂深处疯狂尖啸:

危险!致命的危险!

那看似无害的躯壳下,仿佛沉睡着能顷刻冻结魂魄的远古冰魔!

澹台霜目光平静扫过场内。

她只是路过,想寻些干净饮水。

然后,那平静目光如同被无形的命运之线牵引,毫无预兆地,落在了角落那张破败木板床上。落在了那个蜷缩在污秽毛毡里,面如死灰、气息奄奄、左腿被简陋固定的……熟悉身影。

时间并未冻结。

只是她周身那温润平和的气息,瞬间沉凝,变得比荒原最深处孕育的万载玄冰更森寒刺骨!

食肆内温度骤降,靠近她的人甚至看见自己呼出的气息凝成细小白晶。

鼎沸人声似被无形屏障隔绝,只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疤脸姐端着刚讨来的热水,僵立当场,眼珠瞪得几乎迸裂。

影卫的气息瞬间凝固如冰雕。

所有人屏息看着那个传说中宛若“泣血修罗”的女子,此刻静得可怕,一步一步,走向角落那个濒死的、断腿的皇子。

她的脚步极轻,落在粗糙地面,几近无声。

走至板床边,缓缓蹲下身。

清澈如水的眸子,静静落在砾守灰败枯槁的脸上,落在他因剧痛紧锁的眉间,落在他干裂渗血的唇上,最后,定定落在他那条被木板死死固定、形状扭曲怪异的左腿上。

没有惊呼,没有质问,没有滔天怒火。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吸走所有光与声的极致平静。

昏沉中的砾守,灵魂深处似感应到了那铭心刻骨、此刻却携着陌生寒意的气息。

他用尽残存气力,艰难掀开沉重眼皮。

模糊视野里,映入那张日夜啃噬心魂的脸庞。

平和……遥远……不似真实……

他涣散的目光拼命凝聚,干裂嘴唇剧烈翕动,榨取生命最后一丝潜能,发出微弱如风中残烛、他心底最真的声音:

“阿霜……我……我来……接你……回家……”

澹台霜依旧沉默。

她只缓缓地、极轻微地抬起手,指尖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意,悬停在他断腿那简陋固定处上方,似想触碰那无法挽回的残缺,又恐惊扰了他最后的气息。

那片笼罩着她的、令人窒息的深寒平静之下——

疤脸姐等人仿佛听见了万古冰川轰然崩塌、无底冰渊咆哮沸腾的恐怖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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