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壁集食肆的角落里,空气凝滞如冰。
砾守那句耗尽气力的“我来接你回家”落下,便再支撑不住,陷入昏沉。
澹台霜静立在床边,像一尊被风雪瞬间冻住的雕像,周身那股清冽寒意让几步外的疤脸姐喉咙发紧。
疤脸姐攥了攥拳,终究咬牙上前一步,压低了粗嘎的嗓子:“…澹台将军。”
澹台霜眼睫未动,目光仍落在砾守灰败的脸上。
“殿下他……”
疤脸姐喉咙滚动,看着砾守那条腿,眼圈忍不住发红,“这一路…真是磨碎了骨头嚼穿了肝肠来找您的…过了老驼食肆,雪更深,冻土硬得像铁,车马颠簸,他旧伤本就没好利索,却死活不肯慢一步……”
她见澹台霜依旧沉默,那沉默却比刀锋还利,心一横,声音带了几分哽咽的埋怨:“是!您心里苦,有坎过不去,俺们粗人不懂!可您…您怎能就那样自己走了?您可知京城如今传成了什么样?都说您是厌弃了他,嫌他是个拖累,才甩手回了这吃人的荒原!”
“殿下他听着那些话,一个字不信,可心里头…心里头滴血啊!”
疤脸姐猛地抹了一把脸,“他拼了命地追来,路上遇见几波被煞兽冲散的流民,自己都只剩半口气,还硬是分出口粮,让影卫去搭把手…他说…说若是您在,也绝不会看着人死…”
“俺们劝他顾着自己个儿,他只听不进去…愣是熬干了心血…才、才成了这般模样!”
她猛地吸了口气,虎目赤红地盯着澹台霜僵直的背影,“将军!俺是个粗人,只认得死理!您和他…是过命的交情!天大的事,不能一起扛吗?您就这样撇下他一个人…让他怎么活?让京城那些人,怎么看他?!”
话音落下,角落里只剩令人窒息的死寂。
澹台霜的肩背绷得极紧,那洗得发白的粗布下,仿佛有冰川在无声地崩裂、咆哮。她垂在身侧的手,指节根根攥得死白,微微颤抖着,仿佛下一瞬就要控制不住那股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毁灭性能量。
就在这时,床上的人发出一声极轻微痛苦的呻吟。
左腿的剧痛奇异地被一股源自她的,深彻骨髓的寒意压制,灼烧感褪去,高烧带来的混沌也随之消散。
他的神智前所未有地清明过来。
身下粗砺毛毡的触感,空气中混杂的血腥、劣酒与一股他无比熟悉,属于她的清冽气息交织的味道,异常清晰。
他缓缓睁开眼。
视线先是模糊地映出屋顶黑腻的横梁,继而艰难地转向一侧。
她就坐在那儿。
一只用碎石垫平了缺腿的矮凳上,正对着他躺的破木板床。微微低着头,目光凝在他左腿那被木板粗暴固定的扭曲处,专注得仿佛在解一道无解的死局。
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裤,枯枝绾就的发髻垂下几缕碎发。侧脸线条在昏光里显得柔和,周身气息敛得极净,平静,甚至透出一种与这杀戮荒原格格不入的温顺沉寂。
像寻常女子守着自家受伤的眷属。
可砾守的心,却在看清她的刹那,被猛地攥紧,痛得灵魂都在颤。
他看见了。
在那片死水般的平静之下,在她清澈眼眸的最深处,一道细微却冰冷的裂痕——那是沉甸甸、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自责。更深处,藏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孩童般的茫然无措,像被骤然丢弃在陌生绝境的幼兽,只能以凝固的安静掩盖惊涛。
这份与她毁灭性力量全然相悖的脆弱,比刀更利地刺穿了砾守。
“阿霜……”
他喉咙沙哑,声音微弱,却似利刃划破了凝固的死寂。
澹台霜肩头几不可见地一颤。
她倏然抬眸。
视线撞上的瞬间,砾守清晰地看到她眼中冰封的平静骤然加厚,试图焊死所有缝隙。但她放在膝上的手,指节绷紧至死白,指尖控制不住地轻颤起来,像寒风中挣扎的蝶。
这细微的失控,撕开了她竭力维持的镇定。
砾守贪婪吸入一口灼热的浊气,无视腿间钻心的痛,目光如烧红的烙铁,锁住她冰层下的眼。
“看着我,”他声音嘶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第一次这般命令她,“听我说。”
“从…你把我从死人堆里…拖出来那一刻…”每个字都像从心口剜出,带着沉入骨髓的战栗,“我就…看见你了。那么冷,那么…遥不可及…像九天之上…掉下来的…冰做的…神……”
他猛地呛咳,胸腔起伏,疼得眼前发黑,那簇火却烧得更烈。
“我那时…半只脚进了鬼门关…疼得…只想解脱。可是…可是看见了你!”他呼吸骤急,眼中迸出近乎狂热的光,“那道…劈开黑暗的…光!那么冷…又那么亮!”
“就那一瞬…我不想死了!死也不能死!”他嘶声道,带着扑向光源的蛮横,“我不知道你是谁…不知道你要什么…我只想活!哪怕多活一刻…能再看你一眼…也好!”
“所以…”
他喘息着,目光带着自虐般的清醒,“我拼着最后…一丝魂灵…滚进了寒潭…用那冻裂魂魄的冰水…浇透伤口…把要喷出来的内脏…硬生生冻住!我不要解脱!我要撑住这口气!我要…再看到那道光!”
澹台霜的瞳孔在听到“滚进寒潭”时骤然缩紧!
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天灵。
那个她从未深究的侥幸…竟是如此?
不是为了证明有用,而是…为了再看到她?为了那一道…他眼中的光?!
她周身那层强行凝聚的“平静”冰壳,发出了细微的碎裂声。
“后来…在京城…”
砾守声音破碎,混着泪与尘土的污迹滑落,“每一次…靠近你…我都怕得要死…”他闭眼忍痛,“怕你嫌我…怕你厌烦…怕你想起痛苦的事…更怕…怕我这道偷来的光…会灭……”
他猛地睁眼,泪光模糊却掩不住眼中信仰般的狂热。
“可我又…忍不住想靠近!想看着你!哪怕…只是远远看着你坐在那里…对我,这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残躯来说…你就是…这片无边荒原里…唯一的光…是我偷来的命…换来的…恩赐。”
“这次…伤成这样…我甚至…不想回京了…”
他声音低下去,带着虚弱的坦然,嘴角牵起极淡的弧度,“就像…在隐牛村…就在这角落…就这样看着你…守着你…然后安静地死掉…也挺好。”
“因为…”
他目光变得无比柔和,似已预见终局,“能死在离光最近的地方…是我…最大的欢喜。”
他剧烈咳嗽起来,每一次抽动都撕心裂肺,脸色灰败透出死气。
澹台霜置于膝上的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砾守看着她指尖渗出血珠,那点猩红在昏暗中刺目。
“我知道…你有禁区…”砾守喘息着,哽咽却清晰,每个字都像烧红的钉,凿击着横亘的壁垒,“我知道…你不愿被触碰…阿霜……”
他死死盯着她那双冰层寸寸崩裂、露出底下翻腾岩浆与无尽茫然的眼,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吼出石破天惊的宣言。
“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
“只要能跟你在一起!能看着你!守着你!你不想碰我,就不要碰!”
“哪怕——”他用灵魂嘶吼,带着献祭般的疯狂与绝对虔诚,“哪怕是一辈子!一辈子都不碰我一下!我也愿意!我也欢喜!我心甘情愿!”
“我…我只求你别推开我…别让我…连…看着你的…资格…都没有……”
这句裹挟最纯粹、最滚烫、最颠覆常理的灵魂呐喊,如同混沌神雷,不再是劈开,而是悍然碾碎、蒸发了澹台霜周身那层名为“归真”的外壳!
它以毁灭与重塑的伟力,轰入她灵魂最深处那片被永恒冰封、被污秽记忆亵渎、被刻骨自我厌弃所诅咒的绝对死域!
一辈子…不碰?
心甘情愿?
欢喜?
甚至…用这偷来的残命,换得静静看着她死亡的过程…就是欢喜?!
她这个带来毁灭与寒冷的“修罗”……竟是他用生命供奉的“光”和“恩赐”?!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炽的真理之矛,带着粉碎一切固有认知的蛮横,贯穿她逻辑中最不可想象、最匪夷所思的绝对禁忌!
澹台霜彻底凝固。
瞳孔深处不再是震荡,而是一片吞噬一切的、绝对纯粹的空白!
仿佛宇宙星光尽数熄灭,只剩虚无的嗡鸣在颅腔内回荡。
她脸上所有伪装——平静、自责、茫然——被一种史无前例的、源自生命本源的惊骇与彻底的懵然冲刷得一干二净!放在膝上的手瞬间失力,微微松开,连痛觉都已剥离。
她像是被强行拖拽到一个规则完全颠倒的维度,第一次真正“看见”眼前这个名为“砾守”的存在——
一个以最卑微之姿,行最疯狂之事,将她奉为“光”与“恩赐”,并愿献祭一切来守望的…不可理解的圣徒?
抑或是…将她从永恒冰狱中拖出的…深渊本身?
时间定格。
昏暗浊重的角落里,唯有砾守破风箱般嘶哑急促的喘息,与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焚烧一切的赤诚火焰,对着澹台霜那双瞳孔涣散、倒映着混乱光影、灵魂仿佛被震出躯壳、只余无边无际宇宙初开般茫然惊骇的双眼。
在绝对死寂中,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足以重塑灵魂的毁灭性对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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