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破开枷锁

砾守一夜未归。

澹台霜独自躺在宽大的婚床上,盯着天花板。

这半年来,第一次,床的另一侧空着。

那条用棉被堆出的界线,此刻像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她翻身,背对那片空旷。没有他的体温,寒意从空荡荡的那侧弥漫开来,丝丝缕缕,钻进她习惯了他气息的每一寸空间。这冷,熟悉得刺骨,与她记忆中那十年囚牢的阴寒重叠。

她忽然惊觉,自己早已忘了独自一人如何度过长夜。

这骤然回归的孤身只影,裹着空床的冰冷,竟比从未得到过温暖更令人窒息。

长明灯柔和的光晕,曾映照他低声讲述的故事,也曾见证他无声的提醒。

此刻,却只冷冷照亮她内心的空洞。

烛火摇曳,光影扭曲。一瞬间,她仿佛又看见掌门师兄那张在烛光下扭曲的笑脸。那些被砾守的温暖压制许久的恐怖记忆,挣脱束缚,嘶叫着翻涌而上——暗室的绝望,筋骨断裂的剧痛……

她猛地闭紧双眼,额角渗出细密冷汗,用尽全力碾碎这汹涌的黑暗。

在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那个沉默守在身边的男人,早已成为她抵御心魔的基石。这基石,在他一夜未归后,崩裂了一角。

而书房的窄榻,让砾守感觉硬如废土深处的风化石。

他蜷缩其上,指尖无意识地反复碾过唇角——那里仿佛还烙印着一方软纸擦拭过的微凉触感,混合着她指尖轮廓的模糊想象,在死寂的黑暗里烧得他理智殆尽。

每一次呼吸都灼穿肺腑,每一次心跳都沉重擂击胸腔,提醒着他那险些冲喉而出的凶兽。

他不敢回房。

怕见到那长明灯下熟悉的床铺,怕对上她清冷无波的视线,更怕自己在她面前彻底失控。

天未亮,他便起身。

铜镜里映出一张惨淡的脸,眼底两团浓重青黑。

他闭了闭眼,手指揪紧衣襟。

不能这样见她。

他翻出厚实锦缎中衣,近乎偏执地一层层裹上,脖颈处的盘扣系得一丝不苟,勒得喉结发紧。目光落在左腿,前日那隔着薄薄中衣落下的、带着安抚力量的按摩触感,再次灼烧般浮现。

他抖着手,拽出一条冬日才用的羊毛长袜,套了上去。一层不够,又用力缠上复健的皮革绑带,直到小腿被勒得失去知觉,粗粝羊毛磨蹭皮肤,带来一种隔绝尘世的踏实感。

他拄着乌木拐,推开门。

澹台霜早已坐在外间窗下的酸枝木圈椅里,面前摊开一卷废土绿洲指南。

她坐得笔直,侧影冰冷。

可砾守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同——她周身那股惯常的、能冻结空气的寒冽,似乎沉凝了,暗流汹涌。

他脚步一滞。

几乎是同时,澹台霜抬起眼。

那目光,如同两道淬了寒冰的钢锥,瞬间将他这副可笑的装扮剥视得无所遁形。她的视线掠过他惨白的脸、青黑的眼眶,最后死死锁在他腿上那层层叠叠、粗粝丑陋的羊毛厚袜上。

时间凝固。

砾守在她深潭般的眸子里,看见自己狼狈扭曲的倒影。

他想把自己缩进更厚的茧里。

下一瞬,一股尖锐刺痛感贯穿澹台霜——

不是恐惧,是更刻骨的剧毒:被精钢锁链穿透琵琶骨拖入囚牢的铁锈血腥,手脚筋被挑断后绳索深勒入骨的窒息!

束缚!

无论对己对人,都是她灵魂最深处的毒刺!

而眼前这个人,这个用无声暖流浸润她冻土的人,竟将自己裹上了层层枷锁!

为了她昨日那个无意识的动作吗?

这愚蠢的自缚!

“轰——”颅腔内有什么东西炸开,粉碎所有冷静。

砾守只觉眼前一花,劲风扑面!

方才还端坐的身影,已如一道惨白闪电,劈至他面前!

他来不及后退,更来不及开口,就被她眼中那淬了冰的怒意死死钉在原地。

她没说话,一个字也没有。

那双眼睛燃烧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毁灭的暴烈,死死盯着他腿上那圈丑陋束缚。

然后,她猛地蹲了下去!

“阿霜!我……我自己来!”砾守慌乱想退,却因腿脚不便,身体一晃。

澹台霜充耳不闻。

她的手指带着细微却不容置疑的微颤,毫无阻隔地、径直落在那粗糙的羊毛袜边缘!

指尖触感尖锐:粗粞纤维,其下绷如铁石的肌肉。

砾守浑身剧震!

血液冲上头顶,又凝成冰渣。他死死盯着她落在自己腿上的手。

没有手套,没有隔阂。

预想中源自掌门师兄的恶心触感和恐惧的洪流……没有出现。

没有汗毛倒竖,没有胃部翻搅,没有扭曲笑脸和污浊气息。

指尖下,只有羊毛的粗粞,和他小腿透过厚袜传来的、异常紧绷的肌肉轮廓。

一种强烈的、要立刻粉碎这荒谬束缚的冲动,如火山熔岩般在她胸中奔涌。

她用力向下一扯!

粗糙的羊毛袜与皮革绑带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嘶啦’声,一层厚重束缚被剥离……像甩掉毒虫般扔在地上。

砾守呼吸停滞,大脑空白。

他惊惧地看着她,灭顶的恐慌袭来,却丝毫不敢动弹。

那双曾握剑斩异兽、也曾隔空为他疗伤的手,正毫无阻隔地、灵活地解着他腿上固定支撑的皮革绑带。

她的指尖偶尔擦过他小腿裸露的皮肤……

那微凉而真实的触感,带着毁灭性的战栗,同时扎进二人每一寸神经!

她们同时别开眼睛,不去看对方。

绑带散落。

他瘦削但已结实许多的小腿暴露在晨光中。

澹台霜的手,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覆了上去,掌心紧密贴合他温热的皮肤。

时间拉长。

澹台霜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白皙,带着薄茧,此刻毫无阻隔地贴在他腿上。

他的皮肤温热,因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肌肉线条清晰烙印在她掌心。

没有不良反应,没有噩梦翻涌,没有生理排斥,甚至……连一丝惯常寒意都未曾升起。

只有掌心下,属于砾守的、真实的体温和蓬勃的生命脉动。

一种近乎荒谬的平静感,如同冰湖解冻后第一缕清泉,无声流淌过她被冰封太久的感知。

她缓缓抬头。

砾守也正低头看她,脸上是震惊、难以置信的狂喜,以及一丝脆弱到极点的小心翼翼。

汗水顺着他苍白额角滑落,汇聚在下颌,沉重滴下。

四目相接。

澹台霜眼中,无可挽回地泛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柔光——

那深处倒映着砾守苍白而狂喜的脸。

她触碰了他。

直接地、毫无阻隔地触碰了。

而她……安然无恙。

在这个燥热的盛夏清晨。

“坐下。”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奇异地褪去了那份刻意维持的疏离,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砾守几乎是驯顺地、僵硬地挪到一旁的椅边,缓缓坐下。动作间,他宽大的中衣摩擦出细微的声响,在这过分安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晰。

他看着她,看着那个一贯如冰似霜的人,竟为他单膝点地,屈下身子。

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利落得如同在废土大荒中拔剑迎敌。

可这一次,剑锋所指,并非敌人,而是他腿上那些自缚的、丑陋的枷锁。

她微凉的手指再次落下,准确无误地覆上他刚解除束缚的小腿。指尖的薄茧蹭过他紧绷的皮肤,带来一阵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战栗。这战栗并非源于痛苦或恐惧,而是一种过于汹涌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陌生情绪。

紧接着,一股清冽温和的内息,毫无阻碍地自她掌心渡入。

不再是隔着虚空那般遥远,也不再是此前疗伤时那种公事公办的冰冷压制。这力量仿佛被暖阳融化的初雪之水,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动的渗透力,丝丝缕缕,精准地钻入他因过度紧张和自缚而彻底僵硬酸胀的筋络深处。

他几乎能“看”到那清流般的能量在他体内游走——

所过之处,紧绷如石的肌肉纤维仿佛被温柔地抚平,纠缠凝滞的气血被悄然疏通,每一寸被粗粝羊毛折磨得发红、甚至有些破皮的皮肤,都得到了无声的抚慰和修复。

他僵在原地。

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一丝多余的动静就会惊散这不可思议的景象。

他的目光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他看见她低垂的眼睫,在晨光中投下小片安静的阴影,那总是紧抿的、显得过分无情的唇线,似乎……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她周身那股常年不化的、生人勿近的冰寒气场,在此刻并未消失,却奇异般地沉淀下来,不再锐利刺人,反而像环绕着山巅的流云,沉静而专注。

这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松弛。

仿佛有一根自她来到他身边、乃至更早以前就死死绷紧的弦,在这一刻,悄无声息地松开了。

是因为触碰了他,而并未引发那些可怕的反应吗?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巨大波澜。

狂喜和后怕交织着席卷而来,几乎将他吞没。他心口滚烫,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却死死咬住牙关,将一切翻腾的情绪硬生生压回胸腔,只余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那目光专注得近乎贪婪,仿佛要将眼前这一幕,深深地镌刻进灵魂最深处。

整个过程流畅自然,没有一丝滞涩。

仿佛她已这样为他做过千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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