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无声的男德典范

京城喧嚣鼎沸,亲王-将军府内却静得能听见穿堂风拂过廊下的细微声响。

厚重的青石府墙隔开了外界的纷扰,也围出了一方只属于两个人的天地。澹台霜一身常服,坐在窗边看书,日光透过雕花棂格,滤下一地细碎的光斑。

砾守从廊下拄着拐杖走来,脚步声放得极轻。

今日未戴帏帽,只着一身素色长衫,衬得脸色有些苍白,却更显眉目温润。

他手中端着一个小托盘,上面有盏刚煎好的药,小心置于案上。

“该用药了。”他声音不高,温和得像春日的溪水,“帮你调理一下身体里的寒气。”

澹台霜抬眼,目光从他脸上掠过,嗯了一声,仍旧低头看书。

砾守也不多言,只安静坐在一旁。

他腿伤未愈,动作间仍见迟缓,却丝毫不显狼狈,反有种被时光仔细打磨过的从容。

这些日子,他总是如此。安静地陪在一旁,不多话,却无处不在。府中常年弥漫着药香,又被他特意添了几分冷梅的幽芳,清苦中透出宁神静气的淡远。

夜晚才是二人独处最长的时分。

红烛早换成了长明灯,光线柔和,不刺目。

那床大红锦被依旧每晚准时横陈榻上,砾守将自己裹进去,只露出一张脸,眉眼温顺地弯着。

他每晚都会讲故事。

灯盏柔和,映着他半张侧脸。声音低缓,在静夜里一字一句淌开:“废土往东三百里,岩缝里头生着种苔藓,夜里会发幽幽的绿光,远远望去,像星子落进了泥里。”

稍顿,又接道:“隐牛村有户人家,为争一头牛犊,叔侄俩吵了整整三日。最后那牛犊自己踱到邻家田里,啃了半亩秧苗。”

他目光望着帐顶一角,仿佛真瞧见了那些琐碎光景。

“冷宫西北角,砖石裂了道缝,不知几时钻出株野草,今春竟开了花。鹅黄的,只有小指甲盖大。”

故事没有惊心动魄,只絮絮说着些人间烟火。澹台霜面朝里侧,呼吸声平稳,仿佛早已睡熟。唯有一次,他讲到市集老匠人用滚烫糖浆拉出玲珑剔透的小兔时,她那边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起初,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后来有一晚,他又说起市集老匠人用糖浆拉了只新小兔,话音落下,室内静极。忽然,极轻微的一声“嗯”,从澹台霜那边传来,低哑短促,像雪片落地。

砾守声音顿了一瞬。他没转头,也没追问。

只将话音放得更柔更缓,接着往下说,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唯有眼底的光,亮得惊人。

又过数日,他讲武馆小学徒练“苍松迎客”时撞翻兵器架的糗事。

说完,室内照例安静下来。

良久,澹台霜的声音突兀响起,带着一丝极淡的无奈:“重心前倾,收势不及。”

砾守屏住呼吸。

“……撞翻了兵器架。”她语速慢,像从记忆里艰难打捞词句,“罚扎马步两个时辰。”

说完便再无后话。

砾守却垂下眼,嘴角轻轻弯了起来。

砾守的腿伤需每日按摩复健,他一日不落的认真坚持。

起初,澹台霜只立于五步之外,并指虚点。一道冰线似的内息便隔空渡来,精准刺入砾守伤处,冷冽如刃,只为镇住剧痛,催动愈合。除此之外,并无多余动作。

不知从哪一日开始,情形悄无声息地变了。

那日,砾守正借力扶手架,试图将重量压上伤腿。剧痛毫无预兆地窜起,左腿外侧肌肉猛地痉挛绞紧,痛得他眼前发黑,闷哼一声,指节瞬间攥得木质扶手套咯吱作响,冷汗顷刻浸透鬓角。

就在他几乎咬破嘴唇强忍时——

一只微凉的手猝不及防地落下,实实在在按在了他左腿外侧那块紧绷僵硬的肌肉上。隔着一层被汗水濡湿的棉布中衣,那掌心带着一丝迟疑,继而压下了一种生涩却不容置疑的坚定力道。

砾守浑身猛地一僵,所有痛呼窒在喉间。他猝然抬头。

澹台霜就站在他身侧,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寒霜覆面。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专注得骇人,仿佛应对的不是一块痉挛的肌肉,而是一件极精密又极危险的机关。她指节分明,带着常年握兵器磨出的薄茧,此刻那力度却放得极轻,缓慢却固执地揉按着扭曲纠结的筋络。

原本冰针似的内息随之转变,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压制,而是化作了被暖意融开的雪水,清冽温和,丝丝缕缕渗透进酸胀僵硬的肌理深处。

砾守紧绷如石的身体,在这份突如其来的、带着明确意图的触碰下,难以自控地微微颤抖,却又一点一点,在那微凉而奇异地抚慰着痛苦的力量中,缓慢地松弛下来。

从此,每早的按摩成了她的功课。

复健时,她总站在一步外,目光如鹰,看他咬牙练习承重。

每当他失衡欲倒,她的手便瞬间托住他手肘或腰侧,稳而准,一触即离。

“再来。”声音清冷,却不容置疑。

他每多坚持一息,眼中便迸出亮光;每多迈出半步,苍白的唇便因激动微颤。

那光芒太灼目,澹台霜移开眼,却又忍不住看回去。

一个午后,阳光和煦。

砾守仅凭乌木拐杖,一步一响,走到她面前。

他抬头,脸上泛着潮红,汗湿鬓角,眼中喜悦灼灼:“阿霜!你看!我能自己走到你面前了!”

喘息声里带着力量。

澹台霜心脏莫名一紧。

她未经思索,已伸手握住他拄拐的手——触手却是柔软薄羊皮手套的细腻。

她一怔。

砾守笑了,温声道:“这样……阿霜想拉我的手时,就不用担心了。”

语气自然,仿佛早备好这一切。不是隔阂,是桥梁。

澹台沉默片刻,终是更紧地回握过去。

他的“周全”远不止于此。

皇家宴饮,他必戴精巧帏帽。

鲛绡轻薄如无物,珍珠流苏摇曳,轻纱遮面,只露下颌与淡笑唇角。

庄重典雅,又为她可能的靠近设下屏障。

一次宫宴归途,太女执意同乘一车,顺路说些事情。

马车内,太女借着酒意,目光在两人间转了转,笑道:“将军,本宫真是开眼!皇弟这身‘行头’,堪称大凤男德典范!手套方便拉手,这帏帽……莫非预备着将军想搂肩时,好隔着脸?”

澹台霜端坐不语,周身寒气却滞了一瞬。

帏帽下,砾守耳根通红,低声对太女道:“皇姐莫取笑……阿霜的世界需要界限。我……只是想让她知道,在我这里,她的界限永远被尊重、被守护。”

语气郑重,甘之如饴。

太女大笑,拍他肩:“好!你这份体贴周全,简直给皇家挣足脸面!母皇都夸你懂进退、知分寸!这不是畏缩,是以退为进,直抵人心啊!”

御书房内,女帝听完心腹回禀,指尖轻敲桌面,眼中闪过满意与精明。

“朕这皇儿,比朕想的还有本事。”她唇角微勾,“不争不抢,却处处周全。不是委屈求全,是最高明的以柔克刚……妙!”

遂下旨嘉奖,赐玉如意、东海明珠。

圣旨到时,砾守丢开扶手架,正由澹台霜陪着在院中继续练拐。

听完赏,他无措地看向她。

澹台霜只扫过赏赐,目光落回他身上,自然伸手隔手套握住他拄拐的手。

“累了,就歇会儿。”声音依旧淡,却透出暖意。

砾守眼中漾开笑,比明珠更温润,比日光更耀眼。

层层间隔,反将爱意折射得愈加纯粹触手。

于他,这一切从不是枷锁,而是甘愿披上的爱的铠甲。

盛夏午后,自太女府赏花宴归。

偏厅置了冰鉴,凉意驱暑。案上西瓜切得整齐,瓤红籽黑,清甜诱人。

砾守摘了帏帽,额角沁细汗,小心叉起一块瓜。

汁水鲜红,忽地顺他唇角滑下,险沾衣襟。

一只微凉的手倏忽探来。

澹台霜指间拈着素白软纸,精准按上他唇角,轻轻一拭。

动作快如电,又奇异地轻。

隔着薄纸,他清晰触到她指尖的轮廓与力道。

砾守整个人僵住。

银签停在半空,瓜块险些跌落。所有感官聚于唇角那点微凉柔软。

短暂,却清晰如闪电劈开理智。

热流自唇角炸开,席卷全身。心跳如擂,血液奔涌,耳膜嗡鸣。苍白脸颊霎时滚烫绯红,连眼尾都漫上水光。他猛垂眼帘,不敢看她,指节微颤。

澹台霜却似未觉,收手弃纸,又自叉块瓜,目光在他泛红的耳垂上无意间停留一瞬,很快恢复如常,安静吃起来。

砾守食不知味,机械咽下,匆匆借口乏了,几乎落荒而逃。

是夜。

长明灯柔亮,红锦被仍在原地。

砾守却破天荒未现身婚床。

澹台霜梳洗毕,入内室,只见空榻铺被,不见人影。

她眉梢微动,目光扫过,落向隔壁紧闭的门扉。

室内静极,唯灯芯偶尔噼啪。

砾守躺在书房窄榻,睁眼望黑暗。唇角触感烙印般滚烫,烧得他心慌意乱。他不敢回房,不敢面对她平静目光。怕情难自禁。

无声溪流孕育的暖阳,第一次灼烫得焚尽克制。

他需这冰冷黑暗,冷却失控的心。

而这失控的寂静,正为下一缕晨光,投下不安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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