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静静地燃烧,将满室喜庆的红色镀上一层温暖而朦胧的光晕。
隔绝了外界的喧哗,屋内只剩下烛芯偶尔的轻微噼啪,以及一种近乎凝滞的、带着微妙张力的寂静。
澹台霜端坐于宽大婚床的边沿,背脊挺直,像一张拉满的弓。
轻便的红色常服此刻仿佛重若千钧,压得她气息微乱。
白日的疲惫并未消散,反在绝对安静中被放大,身体每一寸都透着强烈的存在感。她能听见自己呼吸间的微颤,只觉指尖冰凉,以及从骨髓里渗出的、无法控制的僵硬。
她像一尊误入暖阁的冰雕,与这满室旖旎的红格格不入。
砾守没有靠近床边。
他安静地坐在几步外的圆桌旁,同样一身轻便红袍。
烛光映着他依旧缺乏血色的侧脸,眼神却清亮专注,如同最虔诚的守夜人。
他的动作极轻,带着刻意的不惊扰。
待二人无声对饮完杯中微甘的清露,算是全了交杯之礼。
清冽香气在空气中弥散,带来一丝宁和。
随后,他做了一件让澹台霜眼瞳微动的事。
他扶着轮椅,挪到那张足够数人安眠的奢华婚床另一侧。
并未坐下,而是俯身,近乎屏息地,从床榻里侧抱起一床厚实柔软的大红锦被。
在澹台霜默然的注视下,他将那被子仔细铺开,抚平每一道折痕。
然后,他自己躺了上去,动作带着久病之人的虚弱小心,却又异常坚定。
躺下后,他费力地将被缘严严实实裹缠在身上,一圈,又一圈,直至将自己裹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红色茧蛹,只露出一张苍白却含温和笑意的脸。
最后,他侧过身,面向她的方向,将被角紧紧掖在下颌处,确保睡梦中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越界”。
而两人之间,隔着一道用柔软锦被筑起的、泾渭分明的屏障。
横亘在奢华婚床的中线,也横亘于他与她之间。
这无声之举,胜过万语千言。
——我知你禁忌。
——绝不犯界。
——纵是合卺之夜,纵在咫尺之距。
——我的存在,不会是负累。这份心意,由我自缚。
澹台霜看着那个裹得只剩一张脸朝向她的“茧蛹”,看着他眼中毫无伪饰的坦然与守护。她紧绷如冰的躯体,在那道柔软却决绝的“长城”落下时,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线。
深入骨髓的僵硬,似被某种无声之力,极轻微地化去一角。
室内陷入更深的寂静,只有红烛偶尔噼啪。
“阿霜……”
砾守的声音响起,很轻,像怕惊扰了这片宁静,“若暂无睡意,不如……说说话?”
他并非催促,只是提供一个选择。
澹台霜未应声,但也未露出拒色。
砾守便望着跳动的烛火,唇角含了一丝回忆的浅笑,低缓开口:“忽然想起在病林村的时候……你教疤脸姐她们村里那几个半大孩子练拳的情景。”
澹台霜的眼睫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是也想起了那段短暂却鲜活的时光。
“我那会儿,”他声音里带着些微自嘲的笑意,“还被裹得严严实实,靠在墙角那堆干草上,动弹一下都费劲。只能歪着头,看你在院子当中。”
他的语调变得悠远,仿佛看到了那时的画面:“夕阳正好,拢在你身上。你一身旧衣,沾着林子里带的泥点和……嗯,可能还有给我换药时蹭上的血污,头发也只是随便束着。院里那些孩子,拿着木棍、柴刀,甚至还有举着草叉的,乱七八糟站成一堆。”
“你就那么站着,也没见你怎么高声,他们就都屏息听着。你随手折了根树枝,给他们比划最基础的发力姿势。”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纯粹的欣赏,“就那么几个简单动作,由你做来,却偏偏带着一种……劈开混沌、斩断流风的利落劲儿。干脆,漂亮,每一分力气都落在该落的地方,没有半点多余。那些孩子看得眼睛发直,连趴在墙头的婶子们都忘了嗑瓜子。”
他轻笑一声:“我当时就在想,主帅的威风,原是不分场合、不拘一格的。破落小村,残阳旧院,也压不住你这身本事和气度。着实……惊艳。”
澹台霜静静听着,原本微蹙的眉心不知何时已悄然舒展。
听到最后那句,她唇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低哑,却带了一丝难得的松弛:“听上去,你那时便倾心于我了?”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微怔,似是没料到自己会接这样一句近乎调侃的话。
砾守却毫不犹豫地接了过去,目光温柔地锁着她,声音虽轻却清晰:“还要更早一些。”
澹台霜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他看着她,缓缓道,语气笃定而温暖:“因为我知道,纵使我那时狼狈不堪、命悬一线,你也从未真正厌弃或看轻。你的喜欢,藏得深,却一直都在。我感觉得到。”
这近乎直白的回应,让室内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澹台霜没有立刻回应。
她只是看着他,看着那个将自己裹在锦被里、只露出一张苍白面孔却眼神灼灼望着她的人。
烛光在她深邃的眼底跳跃,看不清具体情绪。
良久,她极轻微地挪动了一下身体,似乎调整了一个更放松的姿势,目光重新落回跳动的烛火上,只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哼了一声:
“……油嘴滑舌。”
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真正的斥责,反而像是一种默认和……不易察觉的受用。
砾守唇角那抹笑意加深了些,温暖而满足。
便自顾用那温和低缓的嗓音,继续说:“还记得……去隐牛村途中,那次么?”
声线里带着回忆的渺茫,“我伤重,昏沉,烧得糊涂……中间一段,仿佛彻底失了知觉……”他稍顿,似在组织言语,亦似回味。
“以为……是死了。”
语气平静,却透出劫后余生的空茫,“四周漆黑,冷得彻骨,空无一物……像坠入最深寒的地府。心中……并非惧亡,是怕……再见不到你。”
澹台霜置于膝上的指节,极小幅度地蜷缩了一下。
“就在以为……万事皆休之时……”
砾守的声音掺入一丝难以察觉的颤音,混着巨惧与失而复得的激动,“却觉出一点热气……拂在颊边……”
目光恍若穿透时空,落回那冰冷绝望的时刻。
“极微弱,极暖……似严冬呵出的一口白气……是……你的呼吸。”
声线低下去,带上一份近乎哽咽的虔敬,“阿霜……是你颈侧透出的暖意,透过衣衫,渡给了我……才知……我还活着……仍在你的背上……你还在……背着我……前行……”
语中盈满难以言喻的狂喜,一种自死境重返人间的纯粹庆幸。
“那一刻……如获新生。心中那份失而复得之欢……甜逾蜜,愈一切灵药……是生平……从未尝过的滋味。”
他轻声叹息,仿佛那点暖意仍萦绕颊边,是此生最珍之宝。
澹台霜静听。
僵冷的身体,似被那低缓诉说一点点熨平。紧绷的肩线悄然滑落,挺直的脊背微微松驰,靠向床柱。在这份毫无侵略、只剩纯粹眷恋的倾诉中,无声软化和消融。
她沉默着,呼吸渐趋悠长安稳,眼底深藏的戒备与倦色,被一种沉静的宁和取代。
烛火又轻声‘噼啪’一响。
砾守语声渐低,如温柔催眠的絮语。
他不再言,只安静侧卧于他的“茧蛹”中,目光柔柔锁着烛光下她逐渐放松的侧影。
时光在静谧中流淌,红烛燃去近半。
不知多久,澹台霜低垂的眼睫,终是极缓慢地、完全地合上了。
首微偏,倚靠雕花床柱,呼吸均匀绵长。
她睡了。
在这象征亲密结合的夜,距她一步之遥,在她那将自己裹成茧、筑起“被子长城”的夫君的低语里,她卸下所有心防,沉入久违的安眠。
砾守凝望她的睡颜,苍白面容漾开一个极致满足温柔的浅笑。
他小心维持蜷裹的姿势,连呼吸都放得更轻,唯恐惊扰她分毫。
烛光跃动,在他眸中映出两簇小而暖的焰苗。
翌晨。
熹微晨光透窗而入,温柔驱散残烛最后的影迹。
澹台霜于一种前所未有的舒适宁和中醒来。
意识初回,感知到的非是宿倦,而是一种深沉的放松,如暖流浸过四肢百骸,连髓中之寒似也散却几分。
她缓缓睁眼,入目是床顶繁复的红纱帐。
随即,下意识地微微侧首,望向昨夜砾守所在。
那道大红锦被的“楚河汉界”依旧铺陈,但那个裹成“茧蛹”的身影,姿态却变得有些……异样。
只见砾守身体仍蜷缩被卷中,远避床沿,守着安全之距。
脸埋于软被间,只露小半张苍白侧颜与墨色散发。
然而,他的头……竟不知于睡梦中,无意识地、一点一点地……蹭近过来。
他的前额,此刻正轻轻抵在床沿,位置恰在她肩臂之下。
那情态,像寒夜里寻得微末热源的小兽,本能趋近,却不敢真触,只以最脆弱的额际,极轻地贴靠她臂膀边缘,隔薄衫汲取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他睡得似乎并不沉稳,眉尖微蹙,长睫在晨光中投下浅淡阴影,呼吸清浅。
这副既想靠近又竭力克制、终在梦中泄露本能的矛盾模样,透出一种令人心尖微颤的笨拙与,脆弱。
一股陌生而汹涌的暖流,毫无预兆地漫过她久冻的心堤。
那暖意如此猝然,携着微涩的酸楚,与难言的悸动,直冲眼底。
未及思量,身体已先于意念而动。
她极轻微地向下挪移了几分,动作幅度小至忽略不计,只令肩颈之位,略沉下些许。
正是这细微挪移,让砾守那轻抵她臂缘的额际,自然而然地、无声地滑落。
他的头,终是寻到一个更舒适安稳的倚靠——
轻轻枕入她柔软温热的肩颈窝处。
温热的呼吸拂过她颈侧肌肤,带着他干净清冽的气息。
那沉甸甸、全然信赖的触感,如一块温润暖玉,熨帖在她从未容人如此近附之地。
澹台霜身形僵滞一瞬,然预想中的排斥与寒意并未袭来。
相反,那沉甸甸的、托付全副信任的倚靠,似具奇异魔力,将她心中残存的最后一点冰寂彻底驱散。她微垂首,看着枕于自己颈窝那颗墨发茸茸的脑袋,看他毫无设防的睡颜。
晨光描摹他柔和轮廓。
亦映亮她眸中未及散去、却已化作深潭柔波的水光。
她未动。
只静静维持这个姿势。
感受肩颈处那陌生而沉实的暖意。
以及,自己那颗冰封已久的心。
在这无声暖流中,终于发出第一声细微却清晰的、冰消雪融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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