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绿影微芒

天光艰难地撬开夜瘴,将世界从深紫浸入铅灰。

澹台霜踩熄火堆,将水囊里沉淀冷却、却已无瘴毒的水,先给砾守灌了几口,自己才吞咽下去。

冷水割喉,带来一线清醒。

砾守仍在高烧与剧痛中沉浮,但断腿固定后,肿胀稍退,给了他一丝喘息之机。他沉默着,任由她再次用藤蔓将他牢牢缚在背上。那份重量重新夯入肩胛,却也奇异地带来一种“并非独行”的实感,楔进她冰封的心底。

白日的废土,**出荒凉的窒息。烈日炙烤,空气扭曲。

突然,一片色彩撞入视野!

前方,一条污浊泛银的河…河岸两侧,竟像是被这濒死巨蟒最后的生机染过,顽强迸出簇簇低伏的灰绿!而河岸两侧,断壁残垣间,竟顽强迸出簇簇低伏的灰绿!那绿,蒙尘,蔫蔫,带着嶙峋锯齿,是耐旱的硬骨头。

可这点绿意,在死亡君临的废土上,迸射出近乎亵渎的生命强光!

绿!

澹台霜脚步钉住。

背上,砾守的头颅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看…”她声音干涩,侧过头,让他有限的视野也能捕捉到那抹色彩,“…绿的。”

砾守肿胀的眼睑努力掀开一丝缝隙,浑浊的瞳孔映入了那灰败却珍贵的颜色,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此地虽非隐牛村…但…”

她低语,心中某种濒死的东西被引燃了——希冀。原来,非尽死域!隐牛村,或非虚妄!

这猜测骤然凝实,从飘渺符号坠为可触摸的目标。

她深吸口气,压灭翻涌的情绪,目光锐利扫视。这片绿意昭示人烟,也蛰伏凶险。她调整了下背负的姿势,豹伏下身,滑向生机边缘。

村子庞杂,窝棚如疥疮,挤在原始废墟躯壳上。狭窄巷道泥泞恶臭,人声鼎沸,充斥着铁锈、粪溺、馊食的浊流。她的楔入收割无数目光——好奇、麻木、警惕、估量。她无视,目光锚定村中心那集市般的漩涡。

一个破木台前,黏着一小撮人。

台上,筋肉虬结的壮妇正抡圆沉铁棍。

歪斜木牌爬着炭字:“斗武台!胜者啖‘饱食’,灌劣酒一壶!”

澹台霜目光刮过木牌,钉死在那虚张声势的棍影上。

她需要巢穴、食物、水,砾守急需喘息。

眼前的斗武台,是最快、最直接的方式。

她切到台边,声音利刃般劈开嘈杂:“我来。”

无数目光焊来。壮妇嗤笑:“背着你那棺材瓤子,想找捶?滚蛋!”

澹台霜缄默。她解下背负的布卷——小心将砾守安置在台边阴影,调整布隙让他能看见台上,方便她随时救援。她卸下那根笔直硬木棍。

“用它。”

她掂量木棍,棍尖指向壮妇,“赢,我要双份饱食,一壶酒归你,一间过夜的狗窝。”

壮妇怒嗥,沉铁棍开山砸落!势沉却笨拙。

澹台霜动了!寂静如雷霆!

铁棍将至刹那,她身形鬼魅一错,木棍毒蛇般精准啄击铁棍力弱七寸!

锵!金铁交鸣!壮妇手臂酸麻,门户洞开!

台下死寂凝固。

澹台不容回神,流云步绽,切近怀内!

木棍化残影——啄关节、凿软肋、挑腕骨!快得匪夷,疼钻骨髓!

“呃啊!”

壮妇空负蛮力,沾不到衣袂,被抽打得踉跄哀嚎,铁棍成累赘。

台下死寂爆裂,哄笑倒彩四起。

“好快的棍!”

“这娘们儿…手底下有阎罗!”

“黑熊踢铁板了!”

布卷中,砾守透过缝隙,贪婪吞噬那冷冽身影。她面色惨白汗渗,唯双眸烧着冰焰,专注锐利。木棍在她手中化意志毒刃,流淌致命韵律。这是他未见过的澹台霜——非驮兽,非猎手,是迸射夺人心魄锋芒的武者!他胸腔那颗被伤痛啃噬的心,竟随棍风搏动,每一次出击都扯动他血脉。

“服了!认栽!”壮妇终受不住,弃棍狼狈滚下台,扬长而去。

哄笑唿哨中,管事老妇鼠目刮剔她,终指向一破棚:“柴房,一夜。食,酒,稍后。安分点。”

澹台颔首,收棍微喘,脊背挺直。

步向角落,负起布卷,在万目穿刺下,沉步踏向那霉腐的柴房。

柴房低矮如兽穴,壅塞杂乱。略干空地铺枯草。

她小心将砾守“剥”出布卷,倚靠柴垛。自己靠墙跌坐,疲惫海啸般吞来。

片刻,怯生生小男孩端来两碗灰褐糊浆和一陶罐刺鼻劣酒。

澹台看也未看酒,将一份糊浆推到砾守面前,自取一份,沉默吞咽。

粗粝,却是珍馐。

砾守挣扎撑起,用尚好的右手,艰难舀食。吞咽依旧痛苦,但每一口都缓慢坚定。

吃到一半,他停下,目光看向她飞快见底的碗,又看向自己还剩不少的糊浆,手指微动,似乎想推过去。澹台霜立刻察觉,抬起眼皮,眼神冷冽:“吃完。需要力气的是你。”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带着一丝因他“不听话”而起的烦躁。

砾守动作顿住,迎上她的目光,那眼神深处固执仍在,但最终在那冷冽的注视下败退,低下头,更慢却更认真地继续吃光了自己那份。

澹台霜看他吃完了,快速吞下自己那份糊浆,调息恢复些气力。

然后,她拿起那份刺鼻的劣酒陶罐,晃了晃。看向砾守那条被粗布和夹板固定的伤腿,肿胀处皮肤依然发亮,透着不祥的暗红。高烧未退,脓毒未清。

“可能会很疼。”

她言简意赅,声音在昏暗的柴房里显得格外清晰。这不是商量,是告知。

砾守肿胀的眼睑动了动,目光落在酒罐上,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没有出声,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随即闭上了眼睛,将头重重靠向柴垛,一副全然承受的姿态。

信任,在这种环境下,是以最沉默、最**的方式交付。

澹台霜不再犹豫。她解下腰间石匕,在蜡烛火焰上飞快地燎了燎刃尖,算是最简陋的杀菌。然后,她小心翼翼地解开固定夹板的藤蔓和粗布,露出他那肿胀扭曲、甚至有些地方开始渗液的伤处。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弥漫开来。她面色不变,眼神专注如冰。

她拔开酒罐塞子,浓烈刺鼻的气味瞬间冲散了些许腐臭。她看了一眼砾守紧咬的牙关和惨白的脸,下一刻,手腕稳定地倾斜——劣酒如同灼热的火焰,猛地冲刷在伤口及其周围红肿的皮肉上!

“呃——!”

即使早有准备,那股钻心蚀骨的剧痛还是让砾守身体猛地一弹,反弓起来!喉咙深处爆出一声被死死压抑住的、扭曲的嘶鸣!十指猛地抠进身下的干草堆,指节瞬间惨白!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因这突如其来的酷刑而绷紧、剧颤!

澹台霜的手稳如磐石,没有丝毫停顿。她确保酒液充分冲洗了所有可能溃烂的区域,甚至用另一只相对干净的手,蘸着酒液,用力擦拭了伤口周边发热的皮肤。这个过程残酷而必要。

剧烈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砾守额头上瞬间布满豆大的冷汗,沿着他紧绷的颌线滚落。他硬是没再发出一声痛呼,只有牙齿死死咬合发出的“咯咯”声,证明他正承受着何等痛苦。

冲洗完毕,澹台霜快速拿出之前换来的那小捆刺鼻干草药。

她挑出几样能辨识出的、有消炎镇痛作用的,放在嘴里粗暴地嚼碎,初步激活药性,然后仔细地敷在刚刚被酒液清洁过的伤口周围。最后,再用相对干净的粗布条,重新将夹板牢牢固定回去。

做完这一切,她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将所剩无几的酒罐塞好,放到一边。

这东西以后或许还有用。

她看向几乎虚脱、仍在微微颤抖的砾守,递过水囊:“喝水。”

砾守睁开眼,眼底是因剧痛而激出的生理性泪水,但眼神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恍惚。他就着她的手,小口地吞咽了几口水,干燥起皮的嘴唇得到滋润。

夜幕降临。柴房无窗,唯门缝漏入微光人声。

澹台用干草破布铺了两个地铺,相隔不足一臂。

掩上柴门,黑暗吞噬一切,只剩两人呼吸声。

外界的喧嚣被墙壁隔绝。

这是澹台霜人生首次,在如此近的距离与另一具异性共度长夜。囚笼只有石壁,流亡唯有孤绝。此刻,身侧那微弱却滚烫的呼吸,交织成奇诡而真实的背景音。

她平躺,躯壳欲碎,神魂却醒。

白日棍影、台下审视、砾守窥见的“锋芒”…还有此刻咫尺之遥的生命搏动,碎刃般翻搅。

她猛地翻身背对他,枯草窸窣。黑暗中,她睁眼紧“噬”门缝微光。这破败巢穴,竟让她卸下一丝戒备,触到一缕“安稳”——尽管薄如蛛丝。而这安稳,似乎不仅源于四壁,更源于…身侧那触手可及的、沉重滚烫的“负累”。

这认知让她心底蹿起一丝陌生躁意,像是冰层下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炭,却又奇异地填补了深入骨髓的荒芜。

她阖眼,强令入睡。明日,仍要向绿意深处挣命。

砾守深陷干草,酷刑与高热仍在。

黑暗中,他却清晰捕捉到另一侧她那清浅恒定的呼吸。

这与废土凄风兽嚎迥异,带着奇异的、令人心安的锚定之力。

他肿胀眼皮沉重坠下,在疼痛与高热的罅隙里。

第一次,在这个地狱般的世界,砾守坠入了深沉睡眠的潭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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