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西街,街角小摊热气蒸腾。
宋朗带着一队亲兵,正低头吃着馄饨,其余将士已经安置过,各回各家,只余下王府副将亲兵。
临行前,陆朝仪许他锦衣卫千户请他留在京中,可公主让她守边关,他回绝了。
邻桌百姓闲言碎语:“世道要乱,公主回京便父母皆亡,小太子也忽然夭折,宫中口风虽紧,可不用猜都知道,咱们这位公主邀功不成,逼宫皇位,若真让她当了皇帝,咱们日子可难过喽……”
宋朗放下汤匙,默不作声。
副将谢林华沉声争辩:“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不是公主亲征,呼兰关早就破了。公主英明,何须做这些夺权?”
卖馄饨的小贩擦着碗,斜眼打量他这一身戎装:“看你这打扮,莫不是她手底下的兵?你可知道这些年来,为了打仗加收了多少赋税?我们百姓交了税,那她就该打胜仗。”
宋朗握紧了腰间的刀柄,又缓缓松开。
他丢下几个铜钱,对身后亲兵道:“收拾行装,咱们走吧,莫与百姓计较。”
上马前,他唤来副将:“林华,你跑一趟苏溪,将这封信亲手交给许平山将军。”
谢林华迟疑:“许老将军?他不是告老还乡了吗。”
宋朗没多解释:“嗯,去吧,越快越好。”
//彩绮阁内,暖炉熏香。
这几日,纪明霞身上伤已大好,可还是高热反复,从前她很少生病,可真病起来身子亏空得厉害,原本红扑扑的脸颊如今没什么血色。
她特意讨来口脂,有人斥她如此处境还有心打扮,她充耳不闻,每日照常吃饭睡觉,偶尔还能舞两下枪。
只有天鹤知道,她离开安神汤根本睡不着。
苏嬷嬷这些日子不敢近身伺候,她那身子也一日差过一日,神神叨叨的,总念叨着什么“无儿”“无孙”。
纪明霞一直记着那张字条,她与阁中侍女都单独聊过,细数下来姓孔的只有一个孔言竹,说是从法华堂来的,从前负责伺候修行姑子。
只是如今青鸟师太是个苦修,用不上许多人,便将她分派至此。
青鸟师太是旧识,若她想暗中相助,并非不可能。
纪明霞借着请教经文之名,与言竹姑姑交谈数日,多次试探,对方却毫无相助之意。
纪明霞想是她理解错了,可又没别的线索,计划着以为父母超度诵经之名去见青鸟,未等动身,前朝那边消息却是先到了。
除夕前夜,纪明霞被请至惠帝旧日书房。
房间虽大,陈设却是十分清雅,书卷气远多于官场味,不像是皇帝批奏章的地方,倒像是文人书屋。
桌上檀香不知是谁点的,仿佛还是旧时光景。
三品以上官员,除称病的孟太傅外,尽数候于此。纪明霞踏入时,众人齐齐颔首,未施什么大礼。
陆逍亲自上前为她斟茶,动作行云流水,仿佛他们仍是昔日太学中毫无芥蒂的同窗。
“公主殿下,”他开口,“这些日子,您受惊了。”
纪明霞没碰茶杯,直言道:“小陆大人,诸位大人,不必虚礼,开门见山吧。”
陆朝仪今日一身官服,许是被短衣打扮腌入味,穿上官服也没什么威仪。
他抬手示意陆逍退至一旁,向前一步,言辞恳切:“公主明鉴。今日朝中重臣皆在,委派老臣与公主相商。国不可一日无主,为免江山动荡,社稷倾颓,需尽快确立储君,以安天下之心。”
他话语微顿:“陛下骤然崩逝,未留皇子,宗室子弟皆难当大任。此事尚无祖制参考,最名正言顺之法,便是由先帝唯一的嫡出血脉也就是公主您诞下皇儿继承大统。”
“然,公主尚在孝期,不可论及婚嫁。眼下朝中群龙无首,老臣欲请公主先行监国,以定人心。”
纪明霞心念一转,瞬间明了。
这是陆朝仪的以退为进,看似将监国之位送到她手中,实则她如今声名狼藉,朝臣定不同意。
果然,未等她开口,杜兰庭已急不可耐地跳了出来:“不可!万万不可!我北虞江山为何无主,追根溯源,与公主脱不了干系!如此还让让公主监国,岂非祸乱朝纲?如今太傅病重,朝野上下德高望重可堪托付者,非陆相您莫属!应由丞相监国,方为正理!”
“杜尚书所言极是!”
“陆相乃众望所归!”
附和之声此起彼伏,书房内一时竟似只剩一种声音。
陆朝仪面露难色,摆手叹道:“老夫年事已高,精力不济,早存归隐之心,蒙先帝垂怜方苟留至今。如今已是风中残烛,不堪驱使,唯愿含饴弄孙,安度晚年罢了。”
眼见这出双簧就要唱完,纪明霞忽然轻笑。
“陆相过谦了。”她缓缓开口,“诸位大人的心意,本宫明白了。监国之位干系重大,我自知德行有亏,且是女流,确不堪重任。”她话锋一转:“然,国事确不可久旷。我有一计,或可两全。”
她顿了顿,说道:“重开恩科,广纳天下贤才。本宫将于三甲之中,亲选一位才德兼备者为准驸马。在此期间,由这位准驸马主理朝政,诸位大臣尽心辅佐。待本宫孝期过后成婚,所生第一子,必随纪姓,继承大统。待皇子成年,驸马便需归还摄政之权,安享尊荣。如此,既可延续纪氏血脉,又可选贤能暂理国事,诸位以为如何?”
陆逍闻言,猛地抬头看向她,眼中罕见一凛。
杜兰庭立刻反对:“重开科考,耗时良久,眼下局势如何能等?况且公主与……”他话到嘴边,瞥了陆逍一眼,又咽了回去。
纪明霞截断他的话:“杜尚书,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未曾定下,便做不得数。”
她意有所指。
曾主理过科考的崔书白此时插言:“公主,科考耗时确实太久。不如从往届三甲进士中,择一未婚才俊。依臣看,陆相之子,陆逍陆大人,便是前科探花,才貌双全,年岁相当,正是上上之选。”
纪明霞看向崔书白,温声道:“崔大人此言差矣。陆相已位极人臣,若其子再主理朝政,数来数去,这北虞的朝堂,岂非尽归陆氏?届时,这万里江山,究竟是姓纪,还是姓陆?陆相,您说呢?”
她直接将问题抛向陆朝仪
陆朝仪脸色微变,躬身道:“臣惶恐!陆家三代忠良,对朝廷忠心耿耿,天地可鉴,绝无此意!”
“本宫自然相信陆相的忠心。”纪明霞平静如常,“既然丞相一心归隐,不愿再理朝政烦忧,诸位又何必强人所难?”她目光转向陆逍,“本宫看,小陆大人,才学出众,年轻有为,堪当大任。只是,婚姻乃人生大事,需遵礼法。孟太傅乃我恩师,亦算亚父,待太傅病愈之后,便由太傅做主,为本宫与陆逍陆大人定下婚约。在婚约定下之后,先由大人暂代监国之职,太傅与诸位共同辅佐便是,陆相也好安享晚年。”
她缓步走到窗边,窗外积雪压枝。
风吹雪落,那最高的枝丫咯吱一声断裂,惊落几片红梅。
“至于本宫,”她背对着众人,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孝期之内,自当潜心修行,为父母诵经,为北虞祈福。如今我身子孱弱,带兵打仗已是妄念,自此,便隐居后宫,不再过问前朝事务。北虞的江山社稷,就托付给各位肱骨之臣了。”
尘埃落定,纪明霞离开书房。
陆逍疾步追了出来,在长廊下拦住她,他道:“我原以为,你宁死也不会再应下嫁我之事,我还需多费周章。没想你你今日这番以退为进,明面上推我上位,实则削我父权柄,断我臂膀?可我若是告诉公主,您帮了我大忙,公主又做何感想?”
纪明霞停下脚步,回身看他,笑的疏离:“小陆大人,我不应下,你们父子也会步步紧逼,将我困于宫墙。”
她没有直接回答陆逍的问题,她看出此人狼子野心,可自从那日太傅说她与陆逍皆不可称帝时,她便决心如此行事,若他日陆逍露出爪牙,太傅便又是她天然的盟友。
还没结束,她尚有转机。
台阶的落差让她得以俯视着陆逍,她道:“先生授帝王心术,第一课便是制衡。你学到了我也学到了,你妄图将天下人皆化作棋子,自以为掌控了一切,却不知,棋子也有自己的意志。”
她一字一顿,清晰地宣告:“这桩婚事,我答应了,你既监国就不要丢我北虞寸土。”
风卷残雪,掠过宫墙。
纪明霞转身,一步步走下台阶,衣裙曳地,背影在风雪中显得有些单薄,她顺手拾起方才落地的枯枝,向宫院深处走去。
护卫候在前头,或者说,前头的其实是看守。
陆逍声音随风传来,送入纪明霞耳中:“长缨,既然在棋盘之上,便只有执子之人,与我对弈,你从不是对手。”
微顿片刻,叹息消散在风里。
她自语道:“是啊,从前我根本不爱下棋。”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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