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去。
疏眠,不要去。
杰森只是张开了口,却没能说出这句话。歌西莱恩怎么会看不中她?仅仅只是站在这里,黎疏眠已经引起了不少人的侧目,更何况,杰森知道有许多这间屋子的常客都喜欢亚裔女孩,娇小,柔嫩,紧窄,羞涩,温柔,宁静,像有体温却不会反抗也不会思考的充气娃娃。他看见过他们搂着那些黑发黑眸的女孩大笑着走过昂贵的大理石拼成的花纹砖,手紧紧扣在纤细的腰间,指尖向上摩挲,那些女孩就如同贵妇手中只有巴掌般大的马尔济斯,水汪汪的眼睛无所适从地望着眼前觥筹交错的一切,肩膀微微发抖,被领着到处展示。那一刻,白人特权恍若从权杖顶端滚落的水晶球,旋转着炸开,每一个飞溅的原子都代表着一分被满足的傲慢。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不要征召女郎吗?杰森恍惚间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偶然听老约翰·范德普说起过——那还是在他活着的时候,好几年前了——“给钱的算不上有趣,什么都见识过了,就什么都知道应付了,”老约翰·范德普当时悠悠地这么告诉他的儿子,严格来说是在场那些背景都非富即贵的兄弟会成员们,引起了一阵心照不宣的大笑。杰森是被他的哥哥带去的,而艾登则完全没有出席这类派对的资格,“真实的反应才有趣,像这样——”他随手一抓,紧紧掐住路过的一个女侍应生的脖子,对方惊叫一声,托盘打翻在地,水晶酒杯碎了一地,残余的红酒泼洒在有百年历史的木地板上。当时那呛咳喘息,求饶眼神,死死抓着沙发不让自己跪倒在一地玻璃渣上的青筋毕露,在杰森看来是如此真实,却只换回老约翰·范德普轻蔑一笑,“一点意思都没有。”
要如何才算有意思?黎疏眠是真实的,可她也同样是火,会灼伤任何试图触碰她的不怀好意的双手。如果歌西莱恩把她带走,把她带到楼上,她难道会任由在那等着的肥头大耳的男人对她为所欲为?她要委身到什么程度才能达到她的目的?才能得知她来此寻求的真相,难道她果真愿意为了——光是这个念头就已如烈火般灼烧他的心,一瞬间,才痊愈没多久的颊骨似又在隐隐作痛——艾登,去做到这一步?
不对。杰森倏然意识到。
艾登何时在乎过这些?确实,考虑到维尔兰德家的财力和地位,再加上艾登的爷爷娶了一个Chink,艾登确实从出生起就与东海岸的老钱后裔圈子无缘,但他并非没有耳闻这些纨绔子弟是如何享乐的,并非没有听说过爱泼斯坦,歌西莱恩,还有那个由权力和血缘千丝万缕织成的圈子是如何运作的。他在乎的,从头至尾,除了那个中国男孩,就只剩下……
就只剩下,艾登父亲的谋杀案。
搂在黎疏眠肩膀上的手指猛然收紧,胃中翻江倒海地涌起令人作呕的酸气,为什么她会认为这里有与艾登父亲谋杀案相关的线索?或者,不如说,艾登父亲的谋杀不是早就结案了吗?
他记得那是很闷热的一天,乌云密布,却有沉沉的热浪从地面翻涌而起,让人感觉难以呼吸。继母——那是第几任来着?把他与艾登送到训练场的时候,还嘱咐过他不要训练得太狠,免得中暑。这么说来,她应该是老头子的第二任,艾琳娜,唯一对他展现过一丝爱意的那一个,之后的每一个都比之前的更加年轻,更加可笑,对照顾孩子没有任何的兴趣,他也不想要她们为了从老头子那里得到更多的钱而假惺惺地表露出来的关切。
后来果然有人中暑了,训练不得不提前中止。他在学校等待家里的司机过来接他时瞧见了艾登,抓着书包和训练服,开心地冲向那辆停在路边的本田SUV,豪华和舒适都远远及不上家里那将要来接他的宾利,但杰森知道自己愿意给出一切,所有那时候十岁的他所能给出的一切,去换取一次兴高采烈,满心期盼地冲向家里人的机会。
哪怕只有一次也好。他心想。
不对,为什么是司机来接?杰森竭力回忆着,从已经腐朽生锈的记忆中寻找着能回答自己问题的答案。是了,艾琳娜要参加老头子的晚餐宴会,他想起回到家中时遇到的来来去去的宴会食品供应商,打着领结的侍应生,还有核对着红酒数目的职员。“这是为了答谢那些为爸爸的升职出了一份力的叔叔们举办的,”他回自己的房间时,听见正为二哥整理领带的大哥的声音从他卧室中传出,“总有一天你也要学着像我这般跟着父亲去接待他们。要知道,他们随口一句话,就能把你送进任何你想去的学校。”
轮到杰森时,这关系似乎哑火了一般。只有父亲冷冷地说了一句,“你那么喜欢橄榄球,去U大也不错。”于是,没有SAT成绩,没有好看的标化,没有申请文书,杰森甚至连申请系统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只知道Labor Day的第二天他要去学校报道,就这么稀里糊涂成了U大的学生。
或许一切都是那一刻开始的,他不是那个需要穿上笔挺的晚餐礼服,跟在父亲身旁长袖善舞的孩子,即便当时他已是自己如今的这个年龄,大哥也不会走进他的房间,一边为他整理领结,一边细细叮嘱他。这个道理十年前他就已经心知肚明,却仍然忍不住在一束接一束的车灯从密实的窗帘缝隙后滑过时,溜去了二楼的起居室,从栏杆那儿偷看挑空的前廊,看平时那些经常能在报纸和电视上看到的脸庞给予父亲一个结实有力的握手,露出彼此心照不宣的微笑,再钻进已经等在门前的豪车里——
艾登爸爸的消息就是那时候传来的。
可他怎么能确信这一点?他当时怎么可能知道出了什么事?杰森只记得自己看见家里的帮佣皱着眉头从书房中走出,将家里的电话递给了父亲,父亲一开始还说了什么,估计是因为他正要送一名客人走,便拒绝了听电话,但最终他还是接过了。
闪闪发亮的枝形吊灯,上百个灯泡从六米高的天花板如瀑布倾泻而下,将每个从门廊经过的人的头顶都渡上一层不真实的金色,高脚杯边反射的光刺得杰森的双眼发痛,他蜷缩的双腿已经麻木了。那通电话似乎能讲到天荒地老。艾琳娜发出一声惊呼,爱马仕的披肩从她手臂上滑落,她不知所措地抓住了一个角,身体在颤抖。父亲将要送走的那名政客在缓缓摇头,头上的秃斑仿佛瓷盘般晃动,旁边三三两两的宾客在窃窃私语,哥哥们交换着眼色,最机灵的大哥已经接替了父亲的位置,走上前来与政客搭话。这一幕如无声的雪崩,携着无数年幼的他未能明白却刻印在心的细节旋转着在他脑海中炸开。为什么他无法在这件事发生后面对艾登,为什么他不曾给艾登打过电话,十一年后的杰森在这一刻终于明白。
因为父亲在接听那通电话时露出的笑意。
一个孩子要如何理解这样一件事?杰森懵懵懂懂的回到了床上,直到第二天在早餐桌上他才知道昨晚父亲接到的电话诉说了一个怎样的悲剧。“十七刀,他被捅了整整十七刀诶。”在艾琳娜用颤抖的嗓音跟杰森宣布了艾登父亲去世的噩耗后,他的大哥挑了挑眉毛,手中挥舞的黄油刀仿佛就是凶手手中的那一把,“不管是谁杀了他,都一定很享受这个过程。”
“理查德死了,我们也没必要继续跟维尔兰德家继续来往了吧。”二哥意味深长地瞥了杰森一眼,幸灾乐祸地说道,“本来就是不入流的家族,又出了这样的丑闻——”
“查尔斯,布伦特,”父亲清了清嗓子,“我们都为理查德·维尔兰德的遭遇痛心不已,是不是?”
“这是自然。”大哥和二哥都低声应了一声,于是话题就转移到了飓风丽塔上,而杰森看着自己碗里的炒鸡蛋与培根,却只觉得难以下咽,他只能拿起果汁,大口大口的下咽才能忍住自己的笑意。此时的他要如何打给艾登?如何在询问过程中忍住不发出大笑?要如何让字字句句听起来不残忍?他要如何若无其事地面对他,却说不出除了Hi以外的任何话语,因为不管他说什么听起来都会像是——
“Hi,我听说你爸被杀了,凶手捅了他十七刀。顺便说一句,我爸听说这件事的时候还笑了。”
而我也笑了,因为我知道你再也不会有机会能像从前那样兴高采烈,满心期盼地冲向家人了。
你将会与我一样。
可艾登是他最好的朋友,是他唯一的朋友,是他真正的兄弟,他在乎艾登胜过这世界上其他的一切,胜过从未爱过他的父亲,胜过从未正眼瞧过他的兄长,胜过他拥有的华而不实,从未真正属于他的财富与荣誉。于是他转过头,假装这场谈话不存在,假装他不曾从床上遛下去仰望父亲与兄长们所在的那个世界,假装他不曾在另一个家庭血淋淋的伤口上欢欣起舞,假装他不是一个埃弗里家的怪物,不知道哀悼与悲伤为何物,假装2005年9月19日这一分界线从未存在与他和艾登的友谊中,直到在停车场的那一拳打破了这个假象,直到他意识到他的逃避是如何从一开始就将他与他在这世界上最在乎的人的撕裂开来,直到这一刻,尘封的记忆再度被放进老式的投影摄像机,发霉腐烂的胶片仍然挡不住父亲嘴角那抹笑意的真实,杰森不得不正视那个逃避了十一年的事实,他终于确信,艾登父亲的死亡确实与埃弗里家族——与所有与埃弗里家族息息相关的一切,有关。
美国的劳动节在九月,U大的现实原型都是在Labor Day之后报道上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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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Chapter·Forty-Thr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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