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家只有詹殊夜与祖母两人闻不了桂花味,祖母去世的早,于是在詹殊夜的记忆里,每年的秋季,总有那么一两个月,其余人都能正常出府,只有她一人必须闷在府里,哪儿都不能去,连玩伴都不能见。
有一年秋日,父母带着兄长外出赴宴,她一个人无趣,想溜出府玩耍,被侍女逮着告去了祖父那里。
祖父与她讲其中缘由,她听不懂,一定要出去玩耍,詹家祖父看她不见棺材不知道掉眼泪,干脆带她出府去了。
那时候的桂花味道已经没那么浓烈了,但对詹殊夜来说还是十分可怖,刚出府,她就喷嚏不断,半个时辰后,脸上、手上起了许多细小密集红疹,就连头皮都是痒的。
她使劲挠,把脸蛋抓出红痕,头上漂亮的发髻也扯得乱七八糟。
那时候的詹殊夜只知道难受,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模样有多狼狈,直到与老国公爷狭路相逢。
“詹太傅什么时候养了猴?”
詹殊夜被祖父抱着,软发细碎凌乱,乱蓬蓬的,又扭着身子抓来挠去,确实像一只趴在人肩上的猴子。
她没听懂人家是在嘲笑她,还好奇是谁在说话,抓着脖子扭脸来看。
老国公看见了她,大吃一惊,继而连退三步,嘴上淬了毒似的说:“你这猴子是疯了还是长了虱子?离远点,可别跳我身上来了!”
“挠他!”詹家祖父不知怎么想的,抱着詹殊夜往老国公的身上凑。
小詹殊夜很听祖父的话,“阿嚏”一声,打完喷嚏,抹了下鼻尖,张牙舞爪地朝老国公脸上挠去,从他下巴薅掉了一撮胡须。
打那之后,老国公每次瞧见詹殊夜,都管她叫“詹家小疯猴”。詹殊夜也因为这个诨名记住了自己因为桂花长了满脸疹子有多难受、有多丑,再也没在秋日闹着要出门了。
味道是无法避免的,只要有缝隙,就能渗进来,这么多年来,尽管詹殊夜尽力躲避了,还是会时不时仍会闻到。
此时坐在松风亭中的詹殊夜眼鼻发酸,张开嘴巴想打喷嚏又打不出来,酝酿了会儿,硬是在眼角憋出了星点泪花。
她终于记起萦绕鼻尖的是什么味道了。
天杀的蓟长凌,竟然在画卷里藏了桂花!
詹殊夜猝然站起,一把将手中图纸掷开,又退后两步躲避。
隔着垂纱,亭里亭外的人都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沉香阁的侍女一看她这如避蛇蝎的模样,就知道是那卷图纸上沾有桂花味道。
众侍女连忙上前,几人去扶詹殊夜,一人捡起地上画卷要扔出去。
“詹殊夜。”就在侍女要将画扔入水中时,蓟长凌的声音响起,冷冷清清,仿若警告,“胡闹也要有个限度。”
被侍女围着的詹殊夜猛然抬头,隔着垂纱望见蓟长凌那张寒冰脸,再一想他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气得一口银牙差点咬碎!
这时雨晴站出来道:“我家小姐她……”
“拿来!”詹殊夜气恼地打断她。
“小姐……”
“拿来!”詹殊夜又重复了一遍。
那幅画卷尤若烫手山芋,捡起它的侍女看看詹殊夜,又看看蓟长凌,最终为难地听从了自家小姐的命令。
詹殊夜挥退侍女,两手持着画卷两端打开,隔着幂篱上的垂纱看向那幅画。
画上是不同种类的腰牌,正反面皆有,画工精湛,细致入微。
詹殊夜不肯在蓟长凌面前露怯,半是屏息,半是强忍着不适,蹙着眉头快速将上面的腰牌扫了一遍,然后将画合起扔到石桌上。
“看不出来。”她转向风来的方向,在垂纱下悄悄深吸了几口气,呼吸顺畅些后,不高兴地问,“没有实物吗?”
“先不说这些令牌代表着什么……你想打草惊蛇?”蓟长凌直视着詹殊夜,语气像是在笑,声音又很冷,于是詹殊夜认定他是在冷笑嘲讽。
她藏在垂纱后的脸涨得通红,但只恶狠狠瞪了蓟长凌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
先前父兄在蕲州遇险,几乎所有人都认定那是叛贼余党所为。
詹殊夜去蕲州寻人时亲眼目睹过那伙贼人矫健的身手与迅捷的行动。就像蓟长凌说的那样,对方训练有素,不是叛贼,而是有人刻意伪装成叛贼来取詹家父子性命的。
对方很谨慎,即便是被诛杀的死人身上都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耗时数月,事情始终没有任何进展,本来已经无法追查下去,直到前不久詹殊夜外出,偶然间碰见官府查案,看见了官兵手中的令牌。
她赶去蕲州寻找父兄时,恰逢那伙刺客被蓟长凌逼得走投无路,贼首为求活命,挟持了她。
保命符只有活着的时候才有用,贼首显然明白这个道理,在蓟长凌答应放他们离开后,贼首并没有要杀詹殊夜的意思。
可只间隔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他突然改变了主意,毫无征兆地对詹殊夜动手,意在灭口,被蓟长凌一箭刺穿了手臂,最终跃入湍急的河流,没了踪迹。
因为贼首的转变,蓟长凌笃定詹殊夜发现了什么线索,屡次来找她询问。
詹殊夜根本不知道,被问得不胜其烦,可就在她看见官兵手中令牌之后,忽然记起一件事:她被挟持时,曾无意中在贼首身上摸到过一样东西。
当时她不知道那是什么,现在想来,那东西与官兵手上令牌相似,极有可能是什么腰牌信物。
可惜那时贼首身负重伤,浑身被血水浸透,詹殊夜没能看清,只模糊记得上面纹路的触感。
若当真如此,那么,行凶之人就是与詹家父子一样在朝为官的朝臣了。
事关重大,又过去太久,詹殊夜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弄错了,不敢乱说,原打算自己悄悄调查的,刚行动,就被蓟长凌察觉了,不得已将线索交给了他。
蓟长凌说的对,贼首当初是误以为她认出了那个腰牌才想杀人灭口,此后数月,蓟长凌没能查出真凶,在真凶眼里就代表着詹殊夜没能抓住那个线索,这会儿若是大张旗鼓地搜寻,等于直白地通知幕后真凶来杀了詹殊夜。
“我碰到的时候,那上面都是血,看不出来是什么模样。”詹殊夜心气不顺,气蓟长凌嘲讽她,也气自己过了这么久才记起这条线索。
靠外表辨别不出来,就只能从长计议了。
蓟长凌扣了扣桌面,引詹殊夜看过来后,道:“线索泄露,最危险的人是谁,你知道的?”
詹殊夜讨厌这种告诫的语气,好像她分不清是非轻重,只会无理取闹一样。
“我从没求过你帮我,若是再遇上危险,请你千万不要理会……”不服输的话说到一半,面前光影忽然暗下,詹殊夜眼帘中映出一双紧束着的革靴,眨眼间,又被绣着流云的暗色衣袍取代。
蓟长凌离她这么近做什么?
詹殊夜下意识抬头,还没看见那张讨厌的脸,就被人抓住了手腕。
蓟长凌的手掌环着她的手腕,她能清楚地感受到他人的灼热体温穿透肌肤,顺着血流似的往她身上蔓延,詹殊夜打了个颤,用力挣了一下没能挣开,怒道:“你做什么!”
蓟长凌在她面前弯下腰,闻言似乎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被垂纱隔着,有些模糊,詹殊夜看不出那是什么意思,但她能感受到,蓟长凌的拇指覆上了她的手背,在那上面细细摩挲,有几分话本子里所说的把玩与暧昧的意思。
他拇指动着,掌心的薄茧也一下下摩擦在詹殊夜手腕内侧,酥酥痒痒的,像有一群蚂蚁来回地爬动。
詹殊夜又挣了一下,还是没能挣开。
“你、你敢对我无礼……”
她因为愤怒呼吸转急,咬着下唇扬起另一只手,狠狠朝着蓟长凌脸上扇去。
扬起的手未及落下,同样被人抓住。
“小姐!”亭中突来的变故惊动了亭外的侍女,侍女惊呼一声就要涌来,被蓟长凌身边的侍卫横剑拦住。
詹殊夜反抗不了,又看见亭外侍卫对她的人亮出兵器,一时间惊怒交加,喊道:“蓟长凌,你敢对我无礼,我要杀了你!”
最后一声几乎用尽她所有力气,可蓟长凌只是转脸看了她一眼,抬手让侍卫退下,而后抓着她手腕抬到她面前,施力晃了晃,问:“手怎么了?”
詹殊夜正在气头上,除了手腕上的轻薄抚摸与热度,什么都感知不到,她只能看出蓟长凌对她的威胁不以为意,就好像她是一只试图撼动大树的蚂蚁。
“我真的。”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强调,“我真的杀了你!”
蓟长凌才听懂一般,目光扫过她覆面的垂纱,又落回到那只生出斑驳红疹的手,轻飘飘道:“你杀不了。”
这四个字传到詹殊夜耳中,如同一桶桐油浇到烈火之上,高高窜起的火焰灼烧着她的心肺,让她几乎窒息在原地。
她牙关打颤,说不出话,只是直直瞪着蓟长凌,恨不能用眼神将他碎尸万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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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摩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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